日本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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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地理环境

第16节:从东京到江户
作者: 陈平原

轮到我来发怀古之幽思,中日间又多了几重恩怨。昨晚还在广岛的和平公园徘徊,转眼间变成远眺平
户古战场,几百年历史风云涌来眼底,让人不知如何评说才好。本是悠闲的散步,没想到竟变得如此沉重
。看来,"历史文化散步"也有不尽如人意处;尤其是当你想"万虑皆忘"时,过多的历史感会搅得你不得安
宁。

一九九四年九月三日于京西蔚秀园

从东京到江户

"从江户到东京",那是史家的拿手好戏,事实上图书馆里确有不少以此为题的学术着作。"从东京到
江户"则不符合历史时间,只有像我这样热心而又固执的游客,才会如此阅读日本这部大书。"倒着读"似
乎名不正言不顺,但本来就不是专家,没必要故作深沉,尽可凭兴趣随便翻翻,说不定还有"千虑一得"的
时候。

"江户"位于隅田川汇入东京湾处,因此而得名。虽说考古学家将最初的"东京人"溯源到几万年前,可
江户作为一个重要城市登上历史舞台,却只能从庆长八年(一六○三)德川家康就任征夷大将军并在此地
设立幕府开始。此后两个半世纪,江户一直是日本实际上的政治中心。明治元年(一八六八),江户改称
东京,虽无迁都之诏,但因天皇及政府均在此地,自然便是首都了。

中国派出第一任出使日本大臣是在明治十年(一八七七),驻节的地点是"东京"而不是"江户"。中国
人对"蕞尔小国"的邻居另眼相看,是因其"明治维新"而不是"封建割据"。此后百年,中日两国恩怨甚多,
不管出于何种目的,中国人关注的始终是维新以后的日本。因而,"东京"之大名如雷贯耳,"江户"则逐渐
消失在历史深处。

也有几个例外,比如黄遵宪、章太炎、周作人、戴季陶等,便都对"江户"大有好感。黄氏驻日时接触
的多为幕府旧臣或日渐衰微的儒学家,对新政之崇拜西洋颇有微辞,对幕府之"深仁厚泽"相当赞赏。这种
对"江户"及主政两百余年的德川氏的怀恋,《日本杂事诗》中时有流露。章氏几次流寓东京,最长时达五
年之久,诗文中屡屡提及的却是"江户"。太炎先生好古,读古书,写古字,自然喜用古地名;但更重要的
是,当年中国人在日本的感觉,"一半是异域,一半却是古昔"。周作人《日本的衣食住》中提及夏曾佑、
钱恂在东京街上欣赏店铺招牌之文句字体,"谓犹存唐代遗风,非现今中国所有"。而这种"唐代遗风",正
随西化狂潮而逐渐失落,我相信这也是章氏留恋江户的原因。

近年周作人的随笔大受欢迎,其喜欢江户文化也就变得"路人皆知"了。倒是戴氏不大为人提及的《日
本论》值得介绍。此前谈论日本的,多强调明治维新的伟大意义,戴氏则提醒大家不要"忘却德川时代三
百年的治绩":"在维新以后一切学术思想、政治能力、经济能力,种种基础,都在此时造起。"单从革命
无法"输入"或者封建造成文治武功的竞争,很难充分说明幕府统治的合理性。不过,不再将"开国"作为日
本成功的唯一因素,戴君确有远见。

几年前初渡扶桑,因来去匆匆,像绝大部分游客一样,我只看到了繁华的大都市"东京"。这回有机会
在大街小巷转悠,慢慢品味,感觉上越来越接近"江户",或者说,越来越体会到现代日本人及其生活里残
存的"江户情调"。说实话,我很喜欢这种"情调";但限于学识,无法把它准确表达出来。还是谈谈个人的
游历吧。

登上位于新宿的东京都厅顶楼,俯瞰阳光下车水马龙的大都市;或者坐在新大谷饭店的旋转酒吧,观
赏远比星空灿烂的都市夜景,不只一位日本朋友告诉我:这是日本人学习西方一个半世纪的结晶。这话里
充满自豪,但也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辛酸。表面上日本的西化速度最快,也最成功。但深入接触,你会
惊讶不断"拿来"、"拿来"的日本人,骨子里相当保守,真的是"和魂洋才"。明治初年的"鹿鸣馆文化",只
不过昙花一现;善于学习的日本人,始终没有"全盘西化"--尤其是在思维、感觉与趣味方面。三千寺庙与
神社,无数江户食品与习俗,还有仍很活跃的相扑与歌舞伎,在在提醒你这是在东京而不是纽约或巴黎。
有发展旅游业或者提倡爱国主义的嫌疑,但日本人似乎也真的喜欢原有的生活方式。到居酒屋里聊天,到
小巷深处散步,到普通人家做客,你都能够感觉到这一点。

除了日常生活,我对江户历史与文化的了解,一半得益于博物馆,一半得益于墓地。

先从博物馆说起。东京可看的美术馆、博物馆很多,晚清来日的中国人已很有慨叹:同是学习西方,
国人为何不大注重这些"没有围墙的学校"?即便是今天,日本人建立或参观博物馆的热情也仍在中国人之
上。这似乎不能完全用经济发展状况来解释。

东京最让我留恋的博物馆,是位于隅田川畔两国桥边的"江户东京博物馆"。在寸土寸金的东京,腾出
这么一大块地建造不能来钱的博物馆,这对于习惯精打细算的日本人来说,实在不容易。初见此将近两万
平方米的江户东京广场,我的第一感觉竟是"过分奢侈"。四根巨大支柱支撑着船型大屋顶,并把博物馆分
成上下两截。下面是放映厅、办公室以及举行特别展览的地方,上面则是收藏库、图书馆以及常设展览室
。这是一个集展览与研究为一体的博物馆,不过从印刷精美、价格昂贵的"综合指南"看,其展示及撰稿,
调动了一大批知名学者与作家。乘自动楼梯来到第六层,展现在眼前的是完全按江户时代复原的日本桥。
桥两侧有山车、戏院、商店、民居、报社等实物或复制的模型五十多件,并借此分割成若干展区。像浮世
绘、歌舞伎、产业革命、明治建筑等,虽也有相当出色的表现,但不如专业展览馆详细,且平日里不乏鉴
赏的机会;最让我感兴趣的,一是都市的原型,一是市民的日常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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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节:江户建筑
作者: 陈平原

建筑是最能体现一个民族的生活理想及审美趣味的,可惜经过江户三大火事、关东大地震以及美军轰
炸,目前东京城里,很难看到真正的"江户建筑"。每当面对精心保护的江户时代的残垣断壁时,脑海里总
会浮现那百万人口的大都市;可每一回的想像都不一样,而且场景支离破碎,无论如何组织不成一幅完整
的画面。观赏着博物馆里众多的江户图屏风以及地图、模型,对照往日访古时自家的想像,十分有趣。偶
然也有猜对的,但更多的是离谱的发挥--后者更让我和我的朋友开心。

第五层是展览的主体,包括江户和东京两部分。我对江户救火的组织及工具、出版物的生产与流通、
商店招牌的字体、市民的旅游路线等都很有兴趣。说实话,我对江户的了解,尤其是日常生活方面的,主
要得益于此博物馆以及"深川江户资料馆"。

后者也在隅田川边,不过不大好找,我们是倒了几次车,又问了几回路,方才如愿以偿。博物馆乃东
京都所设,资料馆则属于江东区--可这并不说明后者水平一定"降一级"。对于希望了解江户市民日常生活
的人来说,后者或许更有用。按照历史资料,复原幕末深川佐贺町桥边的部分建筑,包括民居、商店、仓
库、舂米屋、船宿、观火台,以及路边的柳树和茶水摊,俨然是一个完整的小社区。屋里生活设施(包括
锅碗瓢盆、柴米油盐)一应俱全,参观者可以登堂入室,东摸摸,西看看。让观众坐在展品中,自由自在
地生活,这比隔着玻璃望亲切多了。明知不可能真是一百五十年前的街道和房屋,但伫立其间,还是油然
而生一种历史感。展览不大,但做得很认真,看得出是专家的手笔。相反,日光山附近的"日光江户村",
名声和规模都很大,但一看就是"假古董"。走在熙熙攘攘的江户村街上,看众多打扮整齐的假武士、假忍
者、假艺妓、假水户黄门为你"装模作样",三千日元的门票不能说太贵,可就是感觉没多大意思,还不如
面对一块残碑自由想像时有趣。

东京的残碑大部分保留在寺庙的墓地里,那是我了解江户历史文化的另一个好去处。冬日的午后,踏
着残雪,在寂静的寺庙周围漫步,是我和妻子东京游的主要节目。平日总是事先阅读有关资料,设计游览
路线,力求少走弯路。那天灵机一动,突然出击,说是去找找当年章太炎借住并为鲁迅等人讲课的民报社
遗址,顺便看看明治小说家尾崎红叶旧居迹。那一带是旧城区,街道东歪西斜,不大规整,再加上没有其
他地方常见的旅游标志,居然让我们迷了路。走出东西线的神乐坂站,夫妇俩就开始闹别扭,"方向"、"
路线"之争持久不懈。后来干脆响应政府的号召,也来个"不争论",顺其自然,走到哪算哪,看到啥是啥
。结果呢,想看的没看到,没想看的倒见到了。用中国的老话说,这叫"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
荫"。回家一合计,一下午逛了三处名胜,全与江户的风流人物有关。或许是苍天有灵,故意布下迷魂阵
,将我们从"明治"引导向"江户"也未可知。

在小巷里游荡,一边欣赏路边风景,一边互相埋怨。忽然感觉"有情况",四周都是民房,何以留出大
块空地,并且用围墙圈起来?仔细搜索,锈迹斑斑的铁门边立着牌子,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国史迹"林氏墓
地"。自林罗山以儒学佐德川家康建霸业以来,林家世代司幕府之学政,显赫非止一时。一世罗山墓原在
上野,三世凤冈时赐地于此,于是改葬。墓地里现有墓碑八十余基,一律儒葬,异于日本原有的墓葬方式
。据说此地原是丘壑幽远,老树苍郁,想来风水不错。只是明治以后,儒学衰落,墓地也就日渐缩小,如
今占地不过三四百平方米。墓地只在每年十一月初旬的"文化财保护周"时开放,平时参观必须提前申请。
像我们这样的不速之客,只能从门缝和小窗窥探。这样也好,保留一点神秘感,也便于发挥想像力。树荫
下光线不好,再加上没带望远镜,根本看不清墓碑的题辞。

江户前期数学家关孝和的墓碑同样看不清,不过那是另一种情况。离林氏墓地不远。有一座规模很小
的净轮寺,寺里最有名的便是都史迹关孝和墓。关氏生于一六四二年,卒于一七○八年,天文历算,莫不
精通,时称"算圣",撰着数十,门人数百。现有的墓碑虽说也古色古香,却是昭和三十三年(一九五八)
复刻的。正面碑文与众不同,居然夹着"赠从四位时明治四十年十一月十五日"一行小字,显得不伦不类。
其余三面刻着宽政年间撰写的墓志,可惜碑背贴着墙,根本无法识读。看看开头,再读读结尾,中间部分
随游人自由发挥。如此理解,倒也别具一格。当初没想到这一步,还把立碑者狠狠嘲笑了一通,真是有失
忠厚。

转到宗参寺时,天已渐黑,赶紧寻找山鹿之墓,那可是"国史迹",不可不访。山鹿素行(一六二二--
一六八五)乃江户前期著名的儒学家和兵学家,与后世武士道的崛起大有关系。碑文已经看不清了,只觉
得墓前那对延宝年间的石灯笼古拙可爱,再就是所谓"乃木遗爱之梅"已经含苞待放。梅旁的木牌上写着,
殉明治天皇的乃木大将,生前私淑素行,死后其门人将其喜爱的梅花移植于此。可乃木死去已经八十多年
,"老梅"为何竟如此纤细瘦弱?想来必是后世的好事者补栽。好古之心人多有之,只是不该如此含糊其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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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节:文学碑
作者: 陈平原

一下午闲逛,居然邂逅江户前期儒学、数学、兵学三大名流,如此迷路,又有何妨?有了这一回经验
,在东京访古,不再周密计划,而是更多"灵机一动"。当然,这么一来,也就不免多走些冤枉路,多花些
车票钱。

不同于千年帝都北京,也不同于新兴商业中心上海,两百年前的江户,政治经济同步发展,雅俗文化
日渐融合,其独特的魅力令我陶醉。离开东京前一天,和妻子专门乘地铁赶到浅草寺附近吾妻桥,在隅田
公园呆了大半天。江水平静地流淌,夕阳下波光明灭,但与周围剑拔弩张的建筑物与霓虹灯相比,还是显
得含蓄朴素多了。大概是阅历太多,隅田川不会轻易激动。唯其"含蓄",才耐看,才能容纳古往今来无数
骚人墨客痴男怨女金戈铁马,也才能留下无边无际的怀念与遐想。

一九九四年九月十三日傍晚完稿于蔚秀园。时感冒未愈,文思困顿,如此短文竟写了五天,惭愧之至

文学碑

东瀛访学,常常碰到这样的提问:中日两国文学的最大差异是什么?这样的问题其实无法回答,只是
为了不让提问者太扫兴,偶尔也搪塞几句。比如说文学之有用与无用,便是一个可以即席发挥的话题。后
来干脆避实就虚,就从不讲"文章救国"的日本反而大建"文学碑"说起。不懂比较文学,直到今天也没弄清
什么是"最大差异"。不过,关于"文学碑"的感触却是真实的。

都说日本人讲实用、重功利,缺乏理论兴趣与超越意识,这话或许没错。可在日本旅游,观赏各种各
样名目繁多的文学碑,你又隐隐约约感觉到其内心深处超越世俗生活的强烈愿望。自古以来,文学在日本
基本上"无用";但或许正是这种不大介入现实政治生活因而无用(相对于中国文人而言),使得文学保持
某种独立性与超越性。世人对作家的推崇,除了一般意义上的名人崇拜外,还包含了对另一种更具审美意
味的生活方式的向往。褒奖诗人,不排除附庸风雅或出于发展旅游业的考虑;但文学碑多而政治家的功德
碑少,还是颇能说明一个民族的趣味的。

日本朋友说,立文学碑是从中国学来的,因为中国人将文章作为"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我很怀
疑这种说法。在中国,有"文庙"("庙"自然比"碑"更有气魄),但只属于孔子一人;有"文冢"("冢"上不
妨有"铭"),但那只是如唐人刘蜕"为文不忍弃其草,聚而封之也"。想来想去,找不到专为纪念诗人文学
成就而立的碑。碑之为制,古已有之,颇受历代撰文、辨体者重视。明人徐师曾《文体明辨序说》中有一
段话专讲"碑文",值得一引:

后汉以来,作者渐盛,故有山川之碑,有城池之碑,有宫室之碑,有桥道之碑,有坛井之碑,有神庙
之碑,有家庙之碑,有古迹之碑,有风土之碑,有灾祥之碑,有功德之碑,有墓道之碑,有寺观之碑,有
托物之碑,皆因庸器(彝鼎之类)渐阙而后为之,所谓"以石代金,同乎不朽"者也。

如此琐碎的分类,尚且没有"文学之碑"。不知是中国的诗人过于自信,真的认定"纸墨之寿寿于金石"
呢,还是"不朽之盛事"云云,乃文人之聊以自慰。为什么文人非托"古迹",即因"功德",方才能在碑林觅
得立锥之地?真不明白中国人到底是否真的重视文学。

那么遍地"文学碑"的日本,文学就备受恩宠了吗?不敢说。只是作为一个旅游者(惭愧得很,不敢冒
充专家),文学碑的设立,为我的阅读日本文化提供了很多便利。每次出游,访碑便成了必不可少的项目
。当时沉湎怀古,不曾认真考察文学碑的建制;等到落笔为文,眼前晃动的只是几个印象格外深刻的场景
。就从这几个场景说起吧。

上大学那阵子,无产阶级文学吃香,小林多喜二(一九○三--一九三三)是我阅读最多的日本作家。
中文系的课程里,外国文学本就不太重要;轮到日本,就只剩下《源氏物语》和小林君了。那时候国门刚
刚重新打开,外国文学译本不多,能找到的都读。何况小林的《蟹工船》、《在外地主》、《党生活者》
等,还是课程规定的必读书。物换星移,如今的大学生当然不会再把小林当作日本文学的代表;只是偶尔
听到有人用轻蔑的语气谈论小林君时,心里总是感觉不舒服。小林的文学成就不高,这我早就明白;让我
敬佩的是其作为知识者的道德勇气。在我看来,日本无产阶级文学运动的功过,与小林君为反抗统治者压
迫而献身,两者不是一回事。后者并不因为时世变迁而丧失其光辉。旅居东京时,曾到过拷打小林君致死
的筑地警察署遗址凭吊。北海道之行,自然更少不了拜访小林就读并开始文学创作的小樽高等商业学校,
因为听说那里有一块小林的文学碑。

从北海道的首府札幌乘快车到小樽,只需四十分钟。那是一个海港城市,面向日本海,明治十三年(
一八八○)开通日本第三条铁路后,成为北海道开拓物资的集散地以及商业中心。当年曾经领尽风骚的银
行街建筑以及运河边的石造仓库群,如今已成为观光者流连的历史遗迹。旅游指南上没有忘记提醒大家,
后者正是《蟹工船》里所描写的制缶工场。客运码头边,有一家酒馆,干脆就叫做"蟹工船"。不管出于何
种目的,小樽人毕竟没有忘记小林。小樽文学馆的印章上,镌刻的正是小林及其同学伊藤整的画像,展品
也以这两位小说家的着述和生平为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