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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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地理环境

第7节:烟雨佛寺
作者: 陈平原

没有人争先恐后,也没有人大声喧哗,保持一定的距离,挪两步,停十分钟。老人多一脸严肃,年轻
人则小声说笑。和妻子讨论旁边少女的服饰,评判周围几件和服的色彩构成,不知不觉已挪到了大门边。
一看表,总共花了一个小时。进了门不等于就能"登堂入室",除非你愿意花大钱请神官做法事,否则就只
能在大殿外"奉纳"了。周围人都在准备硬币,等着挪到大殿前时来个"天女散花"。往年经济状况好时,撒
十元、百元的硬币,也有撒千元、万元的纸币;今年则多挑一元、十元的撒,有个千八百元就能出手满堂
彩。

随人流涌到大殿前,撒钱、拍掌、祷告;又随人流涌到东门外。以为还有什么精彩的仪式,发现人群
已经开始散去,方知参拜已告完成。接下来的节目是花钱买法物。二三十个摊位围成一大圈,兜售破魔矢
、绘马和福袋。福袋形状一样,可颜色和功用大不相同。自认没有升官发财的希望,挑了那种专保"身心
健康"的。把不到半个巴掌大的福袋揣进大衣口袋那一瞬间,心里感觉踏实多了。

回到神宫的入口处,0041电话局正在做广告,提供免费国际电话。给北京的亲友拜个年,顺便说说我
们的"初诣"。还没等我把什么叫"初诣"解释清楚,规定的三分钟时间已经到了。

【附记】

据NHK报道,今年初一至初三,全日本共有八千五百四十四万人次参加"初诣",其中参拜明治神宫的
有三百四十八万人次。

烟雨佛寺

吾乡潮州有座开元寺,顾名思义,是唐代开元年间敕建的。小时候听了一脑子关于开元寺和韩愈的传
说,也隐隐约约记得那四大金刚的尊容。文化大革命毁佛驱僧时,我不在潮州,无缘目睹。只是在我插队
的山村附近,有位被迫还俗的僧人,暇来与他"闲坐说玄宗"。那时开元寺已改为文化馆,既无佛像也无香
火,大雄宝殿被用来办阶级斗争展览,各个配殿也都派上用场,我就曾在观音堂里参加过县里组织的乒乓
球赛。八十年代重修开元寺,我恰好又出外念书,无法恭逢盛典。虽说此后每次回家乡,都不忘上开元寺
走走,但已经没了儿时的那种神秘感与神圣感。坐在菩提树下,望着香火日盛的大雄宝殿,抹不掉当初荒
凉的记忆,实在难以参悟。

明知"文革"中各寺庙的境遇大同小异,但没有切身体验,游五台山或洛阳白马寺时,便更多注意佛像
之庄严。俗话说:远来的和尚会念经;还应该加一句:远去的寺庙会显灵。道理其实一样。只有"出凡",
才能"入圣";对于太熟悉的和尚与太亲近的寺庙,很容易发现法衣底下的"世俗相"。常人不觉,转而寄希
望于陌生的"远方"。我也喜欢远方的寺庙,与其说出于信仰,不如说是想借此了解此地的历史、文化与艺
术。

有幸到日本来"游学",感觉就像挂单的和尚一样,无拘无束到处游荡,但仍以佛寺为主。阅读古代及
近世日本的最佳途径,除了博物馆,就是佛寺。日本的"国宝"和"文化财"多集中在寺院,其中雕刻占了九
成,建筑占了六成。经历了明治初年的排佛毁释以及神道的迅速崛起,佛教在当今日本人的精神生活中已
经不起主导作用。即便如此,日本寺庙之多仍然令人叹为观止。据说单东京一地,大大小小的寺庙就有两
千多座,我游览过的尚不足十分之一。

忽忆及唐人杜牧的《江南春绝句》:"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
台烟雨中。"历来注家多喜欢在"四百八十寺"上做文章,强调此诗主旨为讽诫朝廷之大建佛寺糜费钱财。
我却对"烟雨"二字感兴趣,总觉得这里面有一种说不出的朦胧美。此次东游,更证实了我的直觉:寺庙的
魅力离不开"烟雨"。对于真正的信徒来说,进寺庙自是不必考虑"阴晴圆缺";可像我这样缺乏坚定信仰的
人,往往需要外缘来接引,这时"烟雨"便起了很大作用。

烟雾缭绕的大雄宝殿,与微风细雨中的石塔,同样给人暂时脱离尘世的感觉。"烟"好烧而"雨"难求,
因而,我更喜欢后者。

下雨了,如果记得带雨伞,我会顺路拜访寺庙,或者就在路边站一会,聆听断断续续随风飘来的念佛
声。和尚所礼何佛所念何经与我无干,我只是欣赏这种"幽玄"的情调。此时路上行人稀少,寺庙益显凄清
,大都会的喧嚣暂时隐去,心境格外澄明。远观佛寺,若有若无,若隐若现,平添几分神秘的意味,不若
丽日中天时的"造作"。东京的寺庙大都为战后所重建,且因地皮昂贵而缩小规模或干脆改为楼房,外观上
远不及奈良、京都的古寺有魅力。只有在虚无飘缈的烟雨状态下,可以忽略新寺庙造型上的缺陷,而专注
于隐隐传来的梵钟。

当然,如果忘记带雨伞,或者雨如倾盆,那还是赶快回家好。

踏雪访梅

昨夜大雪,电视报道东京附近若干高速公路关闭,铁路上发生撞车事件。今早起床,撩开窗帘,但见
白皑皑一片。对面楼顶积雪十几厘米厚,路边栏杆悬着的雪挂也有手掌宽。忽忆起半月前游附近寺庙,似
乎在那里见过一株寒梅,今日说不定已悄然开放。东京不乏赏梅的好去处,旅游书上多有介绍;可我更愿
意拜访"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的"隐士",何况还有踏雪之"雅趣"。只可惜当初没在意,记不得此梅隐
居何寺。好在那几个寺庙相距不远,不妨逐家寻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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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踏雪访梅
作者: 陈平原

说来惭愧,虽然念过不少咏梅诗词,可"踏雪访梅"这还是第一次。粤东平原气候温和,不适于寒梅的
生长。小时候,每当忆及林逋的"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陆游的"月中疏影雪中香,只为无
言更断肠"时,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家乡常见的"桃红李白"。学画时,我的梅花总显得过于肥大,无论如何
出不来"冰清玉洁"的感觉。直到负笈广州,方才见到"众里觅它千百度"的梅林。只是广州四季如春,有"
梅"无"雪"。十年前初到北国,最为激动的"事件"便是终于见到真正的"雪花纷飞"。此后,每当窗外洁白
一片,我便"踏雪"去也。遗憾的是,北京有"雪",却又无"梅"。

雪仍在下,不过变得若有若无。风过处,抖落一树梨花。撑着雨伞,朝最远的常光寺走去,目的是一
路包抄,保证不会错过。

常光寺有"国史迹"--"福泽谕吉先生永眠之地"纪念碑,地图上作了标示,很好找。寺不大,两层楼房
,乃战后所建。上次已经侦查过了,除了福翁之碑,无古迹可寻。墓地静悄悄,修剪过的矮树丛上铺着一
层厚雪,墨绿色的碎叶缀着如此"飘逸"的白花,居然给人一种沉重的感觉。大概是看多了葬礼上的花圈,
很容易由白花联想到死亡的缘故。奇怪的是,墙角真的摆着四个挺厚实的花圈,这在东京的墓地里很少见
。走近一看,不禁哑然失笑:原来是寺僧废弃的汽车轮胎,一夜大雪竟成了天然的"花圈"。

福翁墓前雪地上,已有两行清晰的足迹。脚印颇为零碎,大概来访者年纪不小。墓前供养的鲜花,本
就以白色居多,一夜之间忽然"长大了";远远望去,分不清哪是雪哪是花。正在墓前合十,忽闻妻子惊叹
,说是又发现了一处"古迹"。就在福翁墓的斜对面,有一座"幼稚舍创立者和田义郎碑",碑文乃福泽谕吉
所撰。福翁不用汉文写作,猜读起来不免稍费工夫。以我的日语水平,见到复杂一点的句子就头痛,碰上
俳句或和歌则只有投降一路可走。

忽想起鲁迅留学东京时,不知是否也有踏雪访梅的雅兴。之所以有此联想,就因为《野草》中有一则
,提及朔方的雪花"永远如粉如沙",而江南雪则"是极壮健的处子的皮肤"。后者"隐约着的青春的消息",
正是借此寒梅透露出来:"雪野中有血红的宝珠山茶,白中隐青的单瓣梅花,深黄的磬口的蜡梅花;雪下
面还有冷绿的杂草。"东京的气候及生活习惯,近绍兴而远北京,想来其雪也是远朔方而近江南。鲁迅见
此梅花点缀的东京雪景,是否也给予"滋润美艳"的评价?我没有在江南踏雪访梅的机缘,正好借此行补读
鲁迅先生的《雪》。

东京的寺庙门口多有应时的和歌或俳句,我大部分"熟视无睹"。没想到今日隆崇院所书白隐禅师诗句
,既好解又切题,似乎为我而设:"旧年寒苦梅,得雨一时开。"白隐乃江户时代复兴临济禅正宗的名僧,
有《夜船闲话》、《槐安国语》等传世,不知此诗句出自何集。隆崇院并无梅花,倒是有一尊延命地藏大
菩萨铜像颇为可观。此像已有两百五十年历史,原为纪念一心院专念寺某上人说法一万回而造,一九二七
年方才移居此寺。铜像本不算高大,加上座基也就四米左右;可周围是墓地,菩萨身上又披着雪,静穆中
确有普渡众生的慈悲在。此寺的僧人颇勤快,墓地里几条主要的小石径已经打扫过了,而且路边的雪堆也
略作修饰,没有突兀的感觉。尽管我更喜欢白茫茫一片因而显得圣洁的墓地,但还是很感激寺僧的好意。

对面的清岸寺又是另一番景象。两个少女正捧着小树丛上的积雪,一边说笑一边打闹,见游人来便回
屋里去了。此地寺庙与民居杂处,没有截然的分界;再说日本和尚允许娶妻育儿,寺庙有少女出入一点也
不奇怪。我访此寺,纯粹为了那株两百多岁的樱花。时近立春,樱花尚未苏醒,半截枯死的主干上堆满白
雪,跃跃欲试的旁枝也镶了一道白边。倚着树干的,是一幢两米高的石灯笼。东京随处可见石灯笼,但要
找古拙质朴且显得很有年纪的也不太容易。关键是那象征着岁月流逝的青苔,不大好伪造。或许是因为下
半截有矮小的柏树遮丑,上半身有苍老的樱花陪衬,再加上雪天雪地作背景,此君忽然"古雅"起来了--记
得上次来访时并无如此风韵。

就剩下离家最近的妙圆寺了,寒梅准在那儿!转过几道弯,远远望去,果然一树红梅,正傲雪怒放。
没有竞争对手,也没有欣赏者,倚着佛寺,独立寒风,自得其乐。数千朵小红梅,顶着厚厚的白雪,显得
不胜娇羞的样子,让人又爱又怜。眼中只有梅花,不免怠慢了雪地。下坡路滑,险些摔了一跤。为避"乐
极生悲",只好谨慎着脚下。好在寒梅不会舍我而去,总能一步步接近……

又是鲁迅,不过这回是《在酒楼上》:"几株老梅竟斗雪开着满树的繁花,仿佛毫不以深冬为意;倒
塌的亭子边还有一株山茶树,从暗绿的密叶里显出十几朵红花来,赫赫的在雪中明得如火,愤怒而且傲慢
,如蔑视游人的甘心于远行。我这时又忽地想到这里积雪的滋润,着物不去,晶莹有光,不比朔雪的粉一
般干,大风一吹,便飞得满空如烟雾。"今日北京之飞雪迎春,并不总是如粉如沙、如烟如雾;未名湖边
红男绿女的游走嬉戏,更使得白茫茫的雪地充满生机。久居燕园,本不以鲁迅南雪北雪之说为意;直到目
睹此红梅之"傲慢",方才明白江南雪的"滋润美艳",确有不可及处。只是阴差阳错,我本南人,居然像鲁
迅所说的,用"北方的眼睛",来阅读并惊叹"江南的雪";而且还必须借助此异国的红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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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伊豆行
作者: 陈平原

一九九四年一月二十九日初稿,岁末修订

伊豆行

三日伊豆行,饱览山光水色花香鸟语,也品尝了名闻遐迩的海风和海味。可最让我难忘的,却是此行
浓厚的文学色彩。开始以为是为了满足主客的"雅兴"而刻意安排,回家读旅游指南,方知此乃伊豆行的保
留节目。以前也见过"文学之旅"的广告,只是一笑置之;实地体验,惊讶文学与旅游相结合所产生的经济
效益竟如此之大。同行诸君互相笑谑,庆贺自家从事的工作不再毫无用处了。

明知带文学名著游山玩水显得有点造作,我还是舍不得拉下川端康成。主人大概嫌我准备不足,釜屋
君带来了井基次郎,芦田君则携上松本清张。于是,旅途之夜,变成了日本文学"读书会"。川端康成和井
上靖二位因着作多有中译本,客人也都拜读过,这次就"免了"。看两位教授讲课的认真劲,似乎缺了这四
家,游伊豆就不够格似的。

原先并无游览热海之计划,是根据我的提议增加的。我之知道热海大名,一因早稻田大学演剧博物馆
里坪内逍遥的画赞《热海远望》,一因黄遵宪《日本杂事诗》中"要从热海浴温泉"的诗句。黄诗自注:

豆州热海有温泉,老树参天,游者云集。诸省郎吏,多尽室而行者。

其时热海作为旅游胜地已享盛名,一个多世纪后的今天,更因其交通便利,备受东京人的青睐。

从东京开车到热海,不到两个小时。已在伊豆半岛中部的天城汤岛町订好旅舍,因而未能领略热海的
温泉。在颇负盛名的人工沙滩散步,看小孩拾捡成人故意撒下的贝壳,十分感慨。大概这就是日本之所以
为日本。中国的教科书开篇便是地大物博历史悠久,而日本的教科书则强调资源不足危机四伏。在不太有
利的自然环境中争取尽可能大的生存空间,这种意识根深蒂固。去年秋天在神户六甲山的回转式展望台上
观风景,赞叹其人工岛的巧夺天工,同行的日本友人马上声明:这是不得已而为之,日本不像中国"地大
物博"。初来日本,看不惯其风景的人工化,以为未免"小家子气"。逐渐理解这种古已有之的危机感,体
贴其于有限中追求无限的心情,方能欣赏在人造沙滩上撒贝壳这样不太自然,但又显得相当优雅的行为。

正对着沙滩的广场上有一棵"假作真来真亦假"的阿宫松,那是为了纪念明治作家尾崎红叶的长篇小说
《金色夜叉》而"创作"的。松树的一侧立着红叶山人及其《金色夜叉》纪念碑,另一侧则是小说中男女主
人公贯一与阿宫的塑像。妻子不太愿意在此塑像前留影,虽说是根据小说情节立像,可贯一踹阿宫的动作
以及倒在地下的阿宫伸手哀告的神情,让她不高兴。好说歹说,才使其从"被踹"的感觉中走出来。妻子不
算合格的女权主义者,尚有如此反应,想来此塑像日后必有厄运。

吃过热海的荞麦面,转道修善寺町。此处温泉也很有名,许多文化人来此疗养兼创作,近日在东京举
行的"修善寺町所藏日本画展",竟是此地一位旅店老板结交画家的"纪念品"。参拜过千年名刹修禅寺,也
见识了已经接近绝迹的"混浴"--就在寺边不远的免费露天温泉"独钴之汤"。面对着观光图上十几个景点,
举手表决,居然一致同意就访夏目漱石。此碑很不好找,在别墅区背面的小山坡上转了大半天,未见明确
标志,只好栅栏边停车。眼前是一条铺满松针和碎石的山路,半信半疑往前走,拐过两道弯,三米多高的
夏目诗碑赫然出现。一九一○年八、九月间,刚写完《门》的夏目君因胃病到此地的菊屋旅店休养,其间
病情加剧,直面死亡时顿悟生命的尊严,于九月二十九日作如下汉诗:

仰卧人如哑,默然看大空。

大空云不动,终日杳相同。

夏目君的汉文及书画修养甚深,见过其去世前不久书写的此诗条幅,一手真草潇洒飘逸。这四句诗近
乎偈语,主要表达悟道的心境,非以文学性见长。据说这段经历对他后来的创作风格颇有影响,故文学史
家相当重视,我因不谙此道,不敢妄加评议。本以为路远地偏,就我们能寻幽探胜;没想到刚拍过照,又
陆续来了两三拨游人。

车走西伊豆环山路,在达磨山顶观看伊豆落日,别有一番滋味。

夜宿汤岛天城,浴温泉,听釜屋先生讲井基次郎的故事。当初井与川端同在汤岛静养兼写作,二人过
从甚密。前者的小说充满孤独与绝望,直面死亡且善用象征手法,可惜三十二岁便英年早逝,故名声远不
如后者显赫。日本人似乎对"夭折"的艺术家格外感兴趣,信浓速写馆专门收藏并展出"薄命画家"作品,小
樽文学馆中则有许多"薄命诗人"的照片和手迹,参观者除了人生无常的感慨外,大概还会平添一层"千古
文章未尽才"的惆怅。我没读过井君的作品,无法判断到底是其经历,还是其小说让世人如此感动。

第二天一早,沿着当年井拜访川端必经的小路,来到其寄居的汤川屋。此旅店位于猫越川边,终日得
闻流水潺潺。老板正在屋外锯木头,见有客人来访,也只是微笑着点点头。门口一块"小小文学馆"的木牌
,楼里则有一间专门收集井文学活动资料的展室,入室参观者捐一百日元,作为每年举行纪念活动的费用
。上一代老板与旅客井君略有交情,于是在井君去世后着意筹建此文学馆。旅店旁边山坡上,建有井基次
郎文学碑,整块山石上刻着他致川端信的手迹。四周的小树和石阶错落有致,收拾得很整洁,好在并不显
得过于修饰。大概附近多温泉的缘故,樱花早开早谢。来时东京樱花尚含苞待放,此地则连"落英缤纷"都
已成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