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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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每天散步的半径内,有几家幼儿园。天气晴朗的时候,我有时会久久地站在栏杆的外面看孩子们在院子里做游戏。那时,我就常常会笑出声来,为了孩子们的那张阳光般的笑脸,和孩子们的那种只是让你发笑却不让你感到邪恶的种种小调皮。
有一天,也是站在栏杆外面看着孩子们做游戏的一位中年女士,忽然跟我搭起话来:“这位先生,我常看见您在这里……这里没有您的孩子吧?”
“哦?”我愣怔了一下,说,“没有。”
“也没有我的孩子。”她说。
我不太明白她的意思,但我想我应该再说点儿什么,于是我说:“我就是爱看孩子们玩儿。”
“是的。我也是这样。”她说。“看孩子们玩儿,是一种享受。”
哦?看孩子们玩儿是一种享受?这话猛地震动了我!
以后,再看孩子们在院子里玩儿,就常常会想起那位女士的话。并且,我就悟到那位女士所说的享受,是享受———天真!
是的。对于享受,我们惯常是理解不到天真这里来的,但自从那回得了提醒,我就发现:吃膏食,穿华衣,住豪宅,有腹欲、心欲实现之美,算得上是一种享受;观影视,赏歌舞,游大川,有知欲、情欲满足之欢,当然也算得上是一种享受……但那样的享受其实是有条件的,绝不似享受天真这般简单,这般单纯。而享受天真呢,那就完全不同了,似我这样,只是看着孩子们在那里玩儿,这心里面就起了一种平和,一种熨帖,一种欢畅,一种陶醉……这难道不是一种沁彻心底的享受吗?而且,还是那么的自然,那么的随意,那么的百无禁忌,就像是在春日里走出屋外去沐浴新鲜的空气和阳光。
于是,有时我就会禁不住地想:“人要是永远也不长大,那该多好。”
但我立刻便明白,那是不可能的。因为随着年龄的增长,孩子们要渐渐地进入社会,而社会是复杂的,不是只要凭了天真就可以应对得了的。于是,随着生活的日渐复杂化,他们的心理也就日渐复杂了起来。这个心理复杂的过程,就使得天真日渐退化。
在电视上看见过小狼、小豹、小虎、小狮,都可爱极了。然而待到它们长大,你就会发现它们目光中的单纯和调皮早已被狡诈与凶残所代替,要叫你不寒而栗了。从生物法则来说,这叫生存需要。为了生存,它要吃掉你,而不是要让你觉得它有多么可爱。
人在社会上生活,也有一个生存竞争的问题,因此,人也不可能一味地天真下去。这就决定了天真退化之无奈。但我以为我们应该感到幸运的是:人类社会毕竟不同于动物世界。人类之间有竞争,却也有协调。这个协调,就是人类文明。而这个人类文明,就决定了天真的不致消亡。
曾经在某个也属发展中的国家小驻,发现他们那里的人们颇多孩子气,表现出了一种相对的天真。问问当地的华人这是为了什么,人家答道:600年来,这里没有过战争和动乱,人们的心态比较平和。这样,他们就活得相对放松。一放松,人就显得天真。
也曾经在上个世纪50年代60年代到过咱们这里偏远的或不那么偏远的农村,记忆中的农民们至少在经济关系上也是相对的天真。现在想起来,就应该说那其实是一种自然经济的遗存。
我读大学的时候,班里有一个同学非常善良非常单纯。想不到一场运动过后,他变得不再有什么说什么了的同时,还养成了一个偷偷记录别人说过什么的习惯。他跟我说他这样做不是为了主动攻击别人,而是为了在别人攻击他的时候拿出来反击。
这样说来,人的难以葆有天真,就其本质来说,其实是对于外力和外部环境的一种反应。反应得多了,也就成为了一种适应。从行为主义哲学来说,的确如此。从社会的整体和人的整体来看,也的确如此。当然,这是就一般人而言。
有趣儿的是,尽管社会的外力和外部环境相同,另有两种人却不那么一般:一种人异常狡猾,另一种人依然天真。他们是前述之一般人的两极。
异常狡猾的一类,已经超出了对于外力和外部环境作出正常反应的范畴。他们因了特别渴望得到什么,便不惜阳奉阴违,不惜口蜜腹剑,乃至不惜阴险毒辣。这种人的人性和灵魂,已经被扭曲被污染被异化,不仅与天真无缘,甚至也与人的一般状态无缘了。依然天真的一类呢,应该说他们对于外力和外部环境的反应也属非常,只不过是向另一个方向非常罢了。从本质上说,就是他们能够以超出一般人的性情或意志去坚守本性,从而有意无意地抗拒了某些复杂和丑陋的扭曲、污染和异化。这就使得他们虽然成年,却依然天真,也就是依然真诚、善良、单纯、性情。
生活中,这样的人不多,然而如你注意,却也不少。凡我见了,便引做朋友,并且敬重。因为在我看来,世俗世界的一切都是可以通过努力得以实现的,比方说权势、金钱、名位;惟有抗拒世俗世界中的复杂和丑陋的诱惑,从而葆有与生俱来的天真,才是最难最难的!
我因此喜欢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