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蓝寺·红药有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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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红不甘牡丹后,雨罢朱香瘦。轻点绛唇淡扫眉,桂堂桃蕊依旧。却是百年人渺茫,寻也罢,觅也罢,终是一番身后话。

伽蓝把这一稿青笺给我,正值桔柚归来。三百年了,她一如我初见的当年,残形魄落,一双眼,凄凉绝望。

又一次,我点绛唇,以一身霞袂盛放于伽蓝寺,然而,物是人非。她说,芍药,那个人,不在了。

我突然想起他来,那个我盼了六百年的人,模糊又清晰。只可惜,不在了。这几百年,连我自己都曾淡忘了一些事,又何况他呢?

我本芍药,花开五月,红云锦簇。却是春暮时分,不及牡丹,一朝花开,富贵满城郭。我看着她,心有不甘。于是忤逆四时,不肯把霓裳落于污泥。终,三百年成精。开于这伽蓝寺中,妩媚四季,尽是繁华。

也是化人的那天,他辗转至伽蓝,杵剑荒石上,终究还是力不从心,倒了下了,血染我心头。这样,我便受了他恩惠,变得笑靥倾城,胜过了牡丹。

那一年,伽蓝寺的大人唤作妖且。我执意救他性命,妖且无可奈何,终于顿首,安他于余容榭。

我日夜相伴,求妖且救他。妖且说,芍药,他不可活。却还是唤醒了他。

那日,我欣喜若狂,趴在案前打量他,指复触及他额前,暖暖的。伽蓝寺从来没有人迹,这一丝人的温暖,如此宝贵,却是我芍药的劫难!

他说的第一句话,让我惊悸半宿:“静平公主我定杀去北沙,救你回红药遍开的启岳国。”

红药?我暗怀欣喜,终有人惦恋我花妖。妖且看我,摇头苦笑,却不言语。

难得见日光照在他睫毛上,微微颤抖,如我的心。襄黎是魂,不得见于日下,看她遁入阴影里,我抿唇开于案上,窥觑着他炯炯的目光。

挣扎待起,见我,他菀尔,轻抚我百媚的容颜,暖暖划过花瓣,我喜不自禁,抬头看他,不料他的唇灼在花瓣上,从来,我不知道人的嘴唇可以让一个妖为它义无反顾。我眩晕,疯了般想化作人形婀娜在他眼前。却是襄黎告诉我说,芍药,你莫要吓着他。

于是我移形榭外,扶理妆容进去问他,可是醒了,怎么,喜欢芍药?他诧言,如今已是仲秋,为何姑娘的花长开不败?我不悦,难道他只是诧异,并非对我情有独钟?许是她不甘心,才不肯凋零吧。

他看我,目光不似妖且,却随即莞尔,多谢姑娘救命之恩,在下劲弩。敢问恩人贵姓芳名,劲弩日后必涌泉相报。小女子唤作芍药,见他似有疑虑,我扯来妖且。救将军的并不是小女子,乃是家兄且。

他扶床,欲上前来拜,却是妖且冷冷转身,将军不必,好生养伤才是。

我自是明白妖且的意思,他是想劲弩快些离开,免得多生事端。

他住下,我便心安,日日扰他,看他于红药丛里习剑。偶尔,催动灵力下一场淡香的红药雨,他笑,爽朗干燥。生怕他发现,我锦扇遮面,绕树而走。久而,许是他知道了我的身份,只是从不明说,多半于妖且一起,亲近花的时日渐少,偶尔见我,也只是略礼。

那时的我,终日无事,照看红药,再者,就是像如今的伽蓝一样,日日焚花。那时的伽蓝寺,虽是古刹,却不破败。于是我便挑了青灯,看烟雾氤氲飘袅,偶尔,偷着看他模糊的侧脸。

我想,我是爱他的,不然,不会这样郁郁寡欢,事事无心。只是,不知道这无端的感情从何而始,又将从何而终。

他说要离开那天,火苗无心灼了我的手指,这感觉,令心头一阵锐痛。皱眉,看花在炉内化为灰烬,我绞着衣袂,想把他印入脑海,却发现无论多看几眼,都记不住他的轮廓。可是,又能说什么呢,他心里没有我,纵是凝了离恨,又怎可放下。

次日,倒是天青色下了烟雨,秘密蒙蒙有些凄冷。他离开,却在我房门前静候。苍白着一张脸透窗望他,他问,芍药,你可愿意和我一起走,到启岳去?

妖且执扇,白衣翩翩有些颓唐,雨从他下颚滴下,声音冷冷的一如劲弩醒的那日。他说,不可,我兄妹二人在此相依为命,怎可叨扰将军?

于是他黯然,背着那把长剑决绝而去。

我哭红了眼,原来那清清亮亮的东西,叫做眼泪。如此漂亮,却甚是苦涩。妖且看我,满脸疼惜,襄黎她现于暗处,问我:芍药,你是否也送他一程?

妖且说,他会死。

那一刻的我,心头开裂,血染将离草。

河畔的雨接沧水,白茫茫的,我在万倾波中寻他,只见了一点墨色渐行渐远。泪再次滂沱,秋雨猫着脚,湿了我的丹花油纸伞,淡淡墨香垂下,湿了朱裙。于是那一天,他的喜怒哀乐全成了毒药,痛的我现出原形,在秋风瑟瑟中凋零于残柳之下。

醒来,襄黎伏于罗床,已是夜半时分,她问我,芍药,你可会救他?

会。

我的斩钉截铁惊动了妖且,我没那么深的修行,不可离开伽蓝寺。是妖且给我一剂符药,我不知,那竟是妖且的魂魄。后来,妖且他笑的绝色,灰飞烟灭。

我去到疆场时,劲弩他命悬一线。俗世的战场,竟是那般残忍的摸样,我催动灵力,助他反败为胜,浴血北沙都城救了静平公主回朝,却耗尽了妖且给我的一切。

他说,芍药,此生我们比目连理如何?

是要报我的恩情吗?大可不必。

芍药,从我离开你起我便定了心要娶你为妻,我爱你,天可为证。

他带我上朝,他的王要给他封赏。看着我,他退了静平公主的婚事。王面色铁青,静平她披凤帔戴嫁冕倩立王身旁说:“如此英雄,儿臣岂肯错手?不孝女儿甘为侧室,求父王体恤。也请将军莫要退却静平的拳拳爱意。”

静平身份高贵,迎娶那天,我自然而然退居侧室,因怕王取他性命。我心意惆怅,独居巧阁。却是他拜堂之时转身寻我,执意以我为妻,静平为妾。

那日,我看见静平柔荑捏成秀拳,便知她心中有恨。

静平公主院内禁绝芍药,于是我也不曾涉足。每每她对我笑,也都是冷冷的。而他,待我甚好。想到静平冷笑,每每他为我画眉点朱砂,我总是问他,静平和我,你爱那个?其实答案明明已经知晓,却仍然心中有畏,怕有一朝不见他,然后再也见不着了。

他不说话,看着镜中人笑,满是宠溺。料得公主看见,那天,她带着一帮仆婢汹涌而来,毒我于劲弩赴朝之时。我不抵抗,实在是知道那药于我并无大碍。却是不知道她如此心狠,在毒药里掺了人血。血气卷着毒药攻心,我花叶枯萎,奄奄一息。

他回来,看见静平狞笑在我房中,额上青筋纵横。他说,芍药,为什么,怎么会?我听见他撕心裂肺的哭喊,只是那声音如此飘摇不定,离我好远。我尽了力去抓他的手臂,问他,静平和我,你爱谁?

爱你啊,爱你啊!从我离开伽蓝寺就是啊,静平是王的赏赐,你是比目连理啊!

我笑,经脉寸断。他歇斯底里,说,芍药,你若执意要走,我便随你而去。我看见他拔剑刎颈,无力加阻,静平独自笑着,凄凄惨惨。难道,这就是结局?

他说了最后一句话,芍药,你是花妖,我无悔与你花开并蒂。此生无缘,来世,我劲弩必付你终身,与你偕老。等我!

他的血一如初见的那日,滴在我心上.我睁开眼却见他缓缓闭目,拥我而眠。

我心痛,却无法随他而去。看他急急前往轮回的边缘,说,芍药,愿我来世早早见你,不离不弃。

于是,我挥泪而别,带着残破的心肺,形单影只回到伽蓝寺。到此,六百年。

可他,终究是来不了了。伽蓝大人说,芍药,你还不肯放下吗?可是,我不知道如何拿起,又怎么放下?

你还不明白吗?因人都不想痛苦,才会喝黄汤,忘却种种。而妖,终会受尽苦难。

那我的痛苦呢?就是百般等待,却始终没有结果吗?难到,注定了的,他要走,我要守,注定我一个人痛苦吗?

罢了,谁让当初,我执意见他爱他呢?爱要付出代价,那么我付出的岂是单单六百年的寂寂韶光。罢了,是我执拗了。谁让我不甘开于牡丹之后,非要万千宠爱呢?

然,我不后悔。

桔柚说,他只有一世的记忆,岂会为你执着牵挂百年?

伽蓝寺,绸缪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