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水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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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的水,遍布神奇的皱褶。透明、轻巧、恍惚。

水上的皱褶从不寂寞。在河流的表面,这些天生的花纹每时每刻都变着形态,仿佛它们的生命中,蕴含着无穷的活力。我把每一缕皱褶都看成一个独立的生命,有自己的情感和命运,有它们的来路和去处,有炫目的光芒,也有旋涡和陷阱。

南方的河道,方向是隐晦的,婉转迂回,不像北方平原上的河流那样一目了然;水上皱褶无疑又增加了河的变数,让它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水上皱褶具有超强的繁殖力。我亲眼目睹一缕皱褶在瞬间变幻出几个,那几个又在继续繁殖。在河流中,我见证了数的变化,一种几何级数的递增,我第一次意识到数学的美感。水上的数学,隐喻着万物间的隐秘联系。

一种联系存在于水与衣裳之间,皱褶就是它们通用的暗语。可以说,衣上的皱褶是由水上皱褶孕育而生的。女孩子们在河边浣衣,皱褶就从水上蔓延到衣服上。即使衣服晾干,皱褶依然存在。皱褶证明了水的无处不在,干爽的褶印是水的另一种形态。

河流是大地的皱褶。在大地之间闪耀和晃动。

那些皱褶有一种繁复的美,无可救药地反复出现,层层推进,像冥想一样没有止境。一种无规则的均匀。它们重新划分了大地的单位,一级一级地,使它变得无穷小,分散成无数个气韵生动的细节。

所以,南方人总以细节的观点看待河流。在他们眼中,河就是水,是河的现在时,而不是来世和前身。河流的时态被取消。五十年后的孩子,和五十年前的孩子看到的河是相同的。河流使时间停止,岁月漫长,而河自身却是流动的,逝者如斯。

像所有的皱褶,河流复制河流,无限衍生,势力强大,把南方的一切纳入自己的辖区,包括:石桥、?步、廊棚、粉墙、黛瓦、船舶、芦苇、柳树、渔米、药材、月光、梅雨、诗词、画轴、文房四宝、藏书楼、琵琶、目莲戏、皮黄、青衫长袍、爱情、朝代。皱褶肆意繁殖,遗传的影子随处可见,仿佛它们是事物的根源。而所有一切都在它们身上蜇伏。水的方向随心所欲,毫无预兆,那么,它管辖的事物都将因它而变,像多米诺骨牌,一个跟随一个,作出应对。

周庄、同里、西塘、乌镇、南浔、锦溪、朱家角……风姿华美的袖珍小镇在长江下游一带遍地皆是,仿佛种粒,在水的灌溉下茁壮生长。水成为生活的参照物。美人靠在“美人靠”上,通过水来鉴照自己的青春。水如同镜子,本身是空,是虚无,但它能容纳实有的生活。没有水,生活将隐于黑暗中,将被埋没,难以发现。

南方人让水来围拢自己的生活。在丽江,水干脆就从房子底下通过。在丽江似乎找不到水井。饮水时候,掀起地板上的一个盖子,水就近在咫尺。地板上空洞的方框就像一个取景框,杂花浮动的水流像万花筒变幻不止。

沱江上的吊脚楼也使人们得以枕水而眠,只是与丽江相比,楼板距水面高些。躺在吊脚楼里,透过楼板间胳膊粗的缝隙可见深处的流水,有些惊心动魄。有人住在吊脚楼里,有人在水上漂。于是,漂泊与停留的意象在艺术中像皱褶一样被一再复制。沈从文笔下的一个镜头:“门开后,一只泥腿在门里,一只泥腿在门外,身子便为两条胳膊缠紧了,在那新刮过的日炙雨淋粗糙的脸上,就贴紧了一个宽宽的温暖的脸子。”(《柏子》)

我曾经在楠溪江的竹筏上睡眠。是在春天的午后,楠溪江水量充沛。我从中游溯流而上。世界在均匀的阳光中通体透亮,在困倦中增加了我的非现实感。我合上眼,水和皱褶一起消失了,只剩下竹筏,轻轻摆动,像摇篮、钟摆,或者其他与岁月有关的事物。我感觉竹筏是浮在空中,没有依托和支点,我自己也变得似乎比空气还轻,只剩下灵魂。水以不在的形式存在,并且让我忽略了肉体而感知灵魂。从这个意义上说,水是深刻的,它像上帝,了解我们的痛苦和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