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颗头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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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新任务

几天之后的晚上,我接到命令说卡梅斯团长要面见我,并且指定要莎娜同行。我猜不透卡梅斯的意思,也无暇多问,因为穿过绿泥森林时我还要顺便看一下魔兽。这一批魔兽本是由我管理,因为最近忙于炼制药粉,就交给了马维茨,而他去戈斯威山之前,又把魔兽交给了他的弟子看管。就在刚才,我接到了魔兽出事的紧急汇报。
我带着莎娜在绿泥森林中央找到训练场。一个面色青白的年轻人正在铁笼边忙碌着,见到我立即迎上前来,老鼠般的小眼睛闪闪发亮。我认得他是马维茨的学徒。
“基洛队长,您好。休息一下吧,到映霞港还有好一段路呢。”他突然发现说溜了嘴,想要转移话题,但我已经觉察到了。
“你怎么知道我要去映霞港?”我紧盯着他尖瘦的脸。“是谁告诉你的?”
“这……”年轻人嗫嚅着,不敢看我。“是这样,刚才这里出了点事,我想这些魔兽是属于团里的,应该让团长大人知道,所以就……我想您多半会到映霞港去见团长的。”
我心里有些不满。越级汇报很令人讨厌,但他是马维茨的学徒,我也不好多说。“算了,”我挥挥手,“出了什么事?”
“有几个人穿越绿泥森林,遇到我们的魔兽,打了一场。有三头死了,还有几头受了伤。”
我吃了一惊。这批魔兽是特地从北方迷雾森林运来的巨眼獠,非常凶猛,很少有人能打败它,何况加了嗜血魔法。仔细检查过尸体后,我又察看了受伤的几头巨眼獠,不由得思索起来。
看起来,两头是自相残杀而死,另一头很明显是被杀死的。另外,我又发现了一些魔法痕迹。普通旅行者做不到这些。会是谁干的呢?
“马维茨知道吗?”我问道。
“知道。我第一个向他汇报的。”
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一言不发地走开了。和他争论是没有意义的,再说我得赶紧去见卡梅斯。
借着灵浮术,我们迅速向映霞港前进,午夜时到了城外的小山坡。从这里望去,映霞港犹如一座豪华繁复的巨大烛台,端坐在帕提娜海前方。我留下莎娜,独自进了卡梅斯的小屋。
“基洛,近来有什么进展?”卡梅斯象往常一样坐在帷幕后面,我只能隐约看到他的影子。
“在炼制药粉。另外,我捉了一只金眼魔狼。”
我简单叙述了一下最近的工作,并且提到魔兽的事。卡梅斯似乎非常关心这件事,当我说到伤口上的魔法时,他打断了我。
“是什么样的魔法?”
“受伤的几头似乎中了‘冰环暴’,那是很古老的法术。死掉的三头中,有一头看来受过光明魔法接触。”
卡梅斯沉默了一会儿,摇了摇铃。不一会儿,黑袍法师克鲁诺走了进来,在他身边是个高大的金发剑士,这个人我也认识,是克鲁诺的搭档,第二分队队长塞隆。难道最近要有什么大的行动?如果没有重要的事,各分队队长是很少正式会面的。
我很快就知道了答案。杀死魔兽的人正是第二分队追踪的对象,卡梅斯并且指示我协助他们进行拦截。我一边应承,一边暗自猜测对方的身份。我很想看一看究竟是谁能杀死魔兽,又能引起卡梅斯如此重视,不过看来是没机会了,因为我的任务只是帮助第二分队穿越森林而已。
克鲁诺和塞隆出去之后,屋子里陷入了寂静。不知怎么,看着黑沉沉的帷幕,我忽然对这个神秘的团长产生了一丝厌恶。从没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团里更流传着许多关于他的事情,我虽然独居在森林深处,这类传言倒也听过不少,大多稀奇古怪、牵强附会,我是从不放在心上的。
“基洛,”卡梅斯突然问道,“你认识一个叫菲尼斯的人吗?”
我一愣,随即记起这个名字。“是个吟游诗人。五年前我听过他的歌吟。”
“噢。”卡梅斯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对了,你现在的搜灵使者,叫莎娜是吧,听说她在搜灵诅咒下撑了四个月?她来了吧?”
“在外面。”
莎娜被叫了进来,紧贴在我身边站好。我似乎感到两道目光隔着帷幕打量莎娜,而她只是静静地站着,如同一尊美丽的雕像。
“唔,很好。象这种生命力旺盛的女孩现在很少见了。基洛,你为什么不让她进行试炼呢?如果能通过的话,她的潜能会进一步发挥,也能再重新开口说话了。”
“那对我没什么用。作为搜灵使者,她现在的能力已经够了。”
“对我可能有点用。”卡梅斯缓缓说道。“我的侍女不太够了。这样吧,要是她能撑过下个月,你就把她带来,我亲自安排她进行试炼。”
我象是挨了一拳,血液飞快地涌上头顶。震惊之下,我只顾机械地应声退出房间,竟没有过多留意莎娜的眼神。后来我才记起,那时她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象两团跳跃的火焰。
我在树林中堆起一个简单的祭坛,然后布置好魔法阵。第二分队的佣兵戴着护符,一个接一个走上去,在雾气中飞向远方。靠着亡灵之力,他们可以迅速穿越森林,到达多林河边,并在那儿设下埋伏。灵浮法阵并不需要我来维持,只要发动它并注意保持平衡就可以了,不过在护符上书写咒文还是让我疲惫得很。克鲁诺站在我身边,神色有些焦急。
“什么时候去取骨龙?”
“再过一会儿。莎娜已经先回去准备了。”我回答。
“但是灵浮术的速度……”
“不,克鲁诺,我们有更快的方法。”
我打心眼儿里讨厌这个黑袍法师,关于莎娜的事多半是他告诉卡梅斯的。我承认在“血狮”的生活使我变得自私、冷漠,但我轻易不去侵犯别人。我的一切都是靠自己的力量取得的,就算使用邪恶的手段,那也是用我的生命和鲜血去换。而克鲁诺不仅自私、贪婪,还爱占便宜,好象世上的一切都该归他所有。那两只骨龙是我心爱的宠物,即使是马维茨来借用“大眼”的时候,我也犹豫再三。这次要不是卡梅斯亲自下令,我绝不会把“毒牙”借给克鲁诺。
所以我打算稍稍让他吃点苦头。这很容易,只要在灵风术里多加一个小恶灵就行了。飞过森林上空时,克鲁诺屁股底下的树干左摇右摆,吓得他脸色惨白,十指紧紧抠进木头缝里。
“我说基洛老兄!你能不能让它稳一点儿?”黑袍法师在风声中哑着嗓子高叫。
“可我这边很稳哪!或许它们对你不够熟悉……”
我正要继续挖苦他,突然感到一股奇异的热力从头顶传来。亡灵们开始骚动,随即散开,树枝顿时失控坠下,我们来不及施法就一头栽进森林,经过一阵奋力挣扎,双双挂在树上。
我顾不得整理划破的衣服和皮肉,抬头望去,立刻被眼前的奇景吸引住了。天空中横着一道光迹,是颗流星,但却比普通流星长得多。它贯穿天穹,泛着淡淡的银光。仿佛有种慑人心魄的力量从流星那里传过来,毫无顾忌地洒向大地,我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压力。
“那是什么?”我喃喃自语。
“光明之子。”克鲁诺目瞪口呆,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
我的短杖被树干碰断了,无法再施展灵风术,只好用灵浮术载我们回去。幸好离住处已经不太远,天亮之前可以赶得到。一路上,黑袍法师显得心事重重,脸上现出极深的畏惧。
“基洛老兄,”他终于说道,“你知道我们第二分队要追踪的是谁吗?”见我不作声,他自顾自地说下去:“那是摩里巴兰神殿的神官,要去找六神器。你听说了吗,卡梅斯其实是魔族……”
“那只是传言罢了。”
“传言?老兄,你整天呆在森林里,根本什么都不知道!”黑袍法师的嗓音更加嘶哑。“黑暗封印已经裂开了,而光明之子刚刚诞生,你也看到刚才的流星了吧。但光明现在非常弱小。平衡之神预见了这件事,所以派出他的神官,想借用六神器暂时压制黑暗,等待光明成长。”
“以我们‘血狮’的力量,要消灭一个神官并不难吧。”我淡淡地说。
黑袍法师哼了一声。“并不那么简单。和那神官同行的还有五个人。阿拜迪恩大陆上,最强盛的佣兵团不是我们‘血狮’,而是‘银鹰’。现在‘银鹰’的前团长正受雇保护那个神官。曾经独自一人对抗几百个强盗的半兽族狂战士也在队伍里。还有一个精灵族丫头,她手里拿着古老的里欧兰法杖……”
里欧兰法杖?那是九百年前大劫难的遗物,也是阿拜迪恩大陆最有名的三根法杖之一。难怪那些巨眼獠会伤在“冰环暴”之下……
“上一届‘盗贼之王’的传人,”克鲁诺继续说道,“大陆盗贼工会里排名第三的‘风之手’也和他们同行。他们还找了个向导,是吟游诗人菲尼斯。”
菲尼斯。这是我今天第二次听人提起这个名字。这本来应该勾起我的回忆,但不知为什么,我心里却升起一种莫名的不安,似乎有什么事要发生。我控制住情绪,使语调保持平稳。“这些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有什么关系?”黑袍法师大笑起来。“这是多好的机会啊!把他们几个人消灭掉,黑暗就会先于光明成长起来,那时大陆就是我们的天下!反过来,要是让他们凑齐六神器,我们就没有出头之日了!”
“别把我扯进去。”我冷冷地说。“是你们黑袍法师要和光明对立。我只是个死灵法师,并不信奉黑暗之神。”
“别做梦了,基洛!”克鲁诺大吼。“你以为那些人会把你归入光明一派?看看你自己,一身黑袍,浑身是死尸味,手上还套着几个死人头骨!和亡灵作伴就是邪恶,谁有耐心分辨我们的不同?在人们眼里,你我是一路货!你把那些年轻姑娘脱光了象死尸一样赶来赶去,让她们在前面送死,你居然还说自己不属于黑暗一派?”
“你给我闭嘴!”我的胸膛象风箱一样剧烈起伏着。“那是搜灵术必须的程序!我从不把搜灵使者当死尸,我当她们是人!要不是有我保护,莎娜根本撑不了这么久,三个月前就该被毒蜘蛛咬死了!”
黑袍法师紧盯着我,象看着一个不认识的人。突然他咧开嘴笑起来。“有意思!原来你那次中毒是因为她?死灵法师为了保护搜灵使者,竟然搞得自己躺了半个月?你不会是喜欢上她了吧,基洛老兄。可惜她就要成为卡梅斯团长的侍女喽……”
“莎娜绝不会去做侍女!”我吼道,然而我马上发现自己说错了话。克鲁诺的眼睛忽然紧缩,象两颗白森森的牙齿在眼窝里一开一合。我的怒气顿时消了一半。
“莎娜做不了侍女。”我声音缓和地补上一句。“她的生命力还不够强,没法通过试炼的。”
克鲁诺一言不发,只是从喉咙里发出几下低沉的干笑。

第五章 黑暗与死亡

克鲁诺带着骨龙离开时,天已经亮了。我坐在木屋前摆弄药瓶,几次错把磷粉当成骨粉倒进石臼,差点儿着火。后来我干脆把它们扫到一边,靠在木桩上出神。
黑袍法师的话使我心情很糟,但他说的是实话。自从当上死灵法师,我便成了邪恶的化身,到处遭人唾弃,他们根本不去想,九百年前对抗魔王的时候,一大批死灵法师都曾站在人类一边。人的血肉之躯无法抵御利爪和剧毒,如果没有僵尸、骷髅在前面冲锋铺路,人类战士连魔王的影子都见不到。但是几百年来,死灵法师遭受的偏见越来越深,最后竟落到被人们到处追打的地步。为了生存,死灵法师们不得不躲进深山、沼泽、荒野,少数留在城镇的也只能谎称是通灵师,从事招魂或是托梦的工作,勉强糊口。
人心就是这样自私、狡诈,当需要你时,便把你奉为英雄,目的一旦达成,英雄立刻被踩入泥坑。没错,死灵法师很多时候要运用黑暗灵力行动,但法师们从不掩饰自己的做法。而世上的人,明明在绞尽脑汁想夺取你的一切,表面上还要做得冠冕堂皇;明明存着黑暗之心,却还要用光明作掩护。侵略邻国时,总要说是“圣战”、“正义”,陷害别人时,脸上还能堆满笑容!五年前,要不是洛芙几次搭救我,我早就被钉在祭坛上烧死了。然而连洛芙最后也背弃了我,指责我堕入黑暗。爱情终究敌不过世俗。
于是我逃走了。在绿泥森林的角落里,没人会来驱赶我,我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而大陆上的一切都与我毫无关系。就算世界毁灭,也和我无关。
我当然知道逃避是无能的表现。但我不是神,不是英雄,只是个平凡的法师。所以我选择做一个旁观者。或许有人拥有改变命运的能力,可我没有。
“如果你有这个能力和机会,你会不会尽力去改变命运呢?”我脑中突然冒出这个想法。随后我就愣在那儿,盯着树梢上升起的太阳,许久不动,直到眼睛发花。我跳了起来,在木屋前转来转去,象一只迷路的蚂蚁,无数念头在我心里翻涌起伏,我把药瓶和法术材料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我想我必须做点什么,于是抓起木椿向石臼捣下去——然后,那些磷粉终于着起火来,搞得我手忙脚乱。
“莎娜!”我叫道。“来帮我收拾一下!”
莎娜屋里没有回答。我等了一会儿,又叫了几声,仍然不见她出来。
或许是去砍树枝了,我想。我走进自己的屋子,拿了水桶和扫帚,一转身却发现我的法术书摊开在桌上。我一惊,昨天临走时我明明把它放在左边抽屉里了。那么一定有人进过我的屋子。我环顾四周,没有任何凌乱的迹象,也没有丢失什么东西。最后我的目光落在法术书翻开的地方。
“搜灵术的解除:
解除搜灵术通常只由施法者亲自进行,方法是选取性质相反的材料来配制,并须注意咒语的次序……由于施法时所用材料的不确定性,由其他人解除搜灵术非常困难……
如果施术者死亡,其所属的搜灵者将很快成为灵尸。但若搜灵者能够经受住试炼的考验,便可压制住体内的亡灵力量。在任何一个墓地都可以进行试炼。为此,搜灵者需要一小瓶硫磺,少许蝙蝠尿,三颗磷骨珠以及一些骨粉,按下图布置魔法阵……”
试炼?我急忙扑到储物架前,果然,硫磺少了一瓶,地上还洒着一些骨粉。
“莎娜!”我高叫着跑出屋外,抓起背包,一路奔入深深的密林。
呼啸的风声盖住了一切声音,我的脸被刮得生疼。我按照小恶灵们指引的方向前进,渐渐地,亡灵气息越来越重,普通人可能感觉不出来,但对于我这个死灵法师,那股阴冷而腥臭的气味几乎令我窒息。没过一会儿,碎骨墓穴那黑洞洞的入口便出现在眼前。我几乎是一头栽进了墓穴,小腿在洞壁上擦出一条血迹。莎娜毕竟不是死灵法师,根本不懂吸血恶灵的可怕。在碎骨墓穴的地下坟场,连我都必须小心行事,更何况她只是个搜灵使者。
我跌跌撞撞奔向坟场中央。恶灵的笑声四面回响,到处都是绿莹莹的磷火。不知跑了多久,我终于到了目的地。
这是一间宽阔的石厅,足以容纳几百人。就在石厅中心,一团猩红色的雾气隐约裹着一个身体。红雾向外延伸出无数细丝,象个蜘蛛网,却又如水妖的头发一样轻轻飘动,大大小小的绿色磷光沿着细丝出入,仿佛一大群苍蝇围着腐肉穿梭。我几步跨上前去,短杖直伸进红雾之中。必须阻止莎娜的试炼,否则她一定会被吸血恶灵变成干尸。
驱逐法术立即起了效果。红雾逐渐消散,莎娜的面容现了出来。我突然感到浑身发冷——莎娜双眼紧闭,两颗尖牙从丰满的红唇中伸出来,末端还滴着灰绿色的涎水。她那闪着栗色光泽的头发,此刻竟然变成尸骨般的灰白。
“莎娜!”我伸手搭上她的肩膀。就在这时,她慢慢睁开眼睛,慑人的红光射在我脸上,几乎发出“噼啪”声。但在她掐住我的喉咙之前,我已经从背包中取出传送魔法卷轴,随手甩开,用力掷在地下。
阳光从半开的门外照进来,我身上忽热忽冷,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硬木椅子硌得我背上生疼,不过和腿上的疼痛比起来,也就不算什么了。莎娜半卧在我脚下,尖牙用力刺进我的小腿,我能清楚地感觉到血液不断向外流去。
吸血恶灵的诅咒太深太久,只有血沸咒能够对抗。对于死灵法师来说,原则上没有消解不掉的诅咒,只看自己的能力如何了。我的每一滴血液都会使恶灵的力量减弱一分,当莎娜体内的恶灵被完全消融,她就会恢复正常。
只是,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那么多血液供她吸食。
看着莎娜的白发渐渐变深,我不禁想要抚摸,却抬不起胳膊。由于失血过多,我几乎瘫在椅子里,意识逐渐模糊,唯一清晰的就是腿上的痛楚。尖锐的刺痛象电流一样冲击着我的全身,似乎有许多小蛇在我体内游走不停,忽而左冲右突,忽而纠缠盘旋;它们使我麻痹酥软,还伴随着阵阵抽筋般的快感。慢慢地,我竟然喜欢上这种感觉,它让我非常放松,甚至有种幸福和满足感,连灵魂都在飘荡舞动。我开始享受痛苦与快乐的交替冲击,头无力地歪在椅背上。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清醒过来。莎娜正仰头看着我,栗色长发垂在胸前,眼睛象两汪清泉,波光荡漾,映出我的人影。
“没事啦?好啦?”我虚弱的声音掩不住怒气。“谁让你偷偷去试炼的?想脱离我的控制,去给卡梅斯当侍女?休想,只要有我在,你就别想!”
我费力地咽咽唾沫,嗓子里有股腥甜味,眼前直冒金星,心脏跳动声象铁锤敲击木桩,震得耳朵直响。
“莎娜,你也太天真了。你以为卡梅斯要侍女做什么?”那些传言一句句浮现在我脑中。“他对她们施了法术,立在黑水晶花坛里,用骨魂粉掺进泥土埋上,就象栽树一样,然后在你的后腰或是肚脐上打个洞,每天取你一杯血,作为他的日常饮料!你居然还以为那是什么好差事!而我,虽然让你做搜灵使者,但却把你当成伙伴,遇到危险我还会救你……”
我骤然发出一阵长笑,随即剧烈地咳嗽起来。
“没错,一个死灵法师,居然用自己的血来救一个搜灵使者,而且当你吸我的血时,我居然还感到快乐!我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
我笑得越来越响,最后变成一串嘶哑的鸣叫。莎娜站起来,脸上也浮起一个古怪的笑容。她无声地笑着,眼眶里却盈满泪水。
我觉得我们都要疯了。
在这个乱七八糟的人世间,想不疯恐怕都很难吧。
我在极度虚弱中睡去,醒来时已经是傍晚。我勉强撑起身子,头象要被锯开一样,疼得要命。我找了些药粉吃了,然后就去看莎娜。
看来她的情况不太好,脸上透出一块块红斑,额头火烫。我想叫她起来吃些东西,但她只是迷迷糊糊看我一眼,便又转头睡了。我知道她的生命力消耗太大,便施了个灵制术,暂时压制住她体内的亡灵,随后趴在桌边再次进入梦乡。
这一夜非常安静。外面没有一丝风,连蟋蟀和黑颈鸟的鸣声都消失了,一切都沉入死一般的静寂。好几次我忽然惊醒,只听到莎娜断续的呼吸,时轻时重,带着微弱的温暖气息。这使我心里很踏实。我在暗影里费力地看着莎娜的侧影,似乎有种安祥的气氛涌起,如潮水般翻卷着,充塞了屋里的每一寸空间。
后半夜我出去采草药。走出门外时,我竟然对这间小屋产生了些许留恋。我没有用灵浮术,只是慢慢踏着露水行走,任凭冰凉的草叶隔着衣服拂在小腿的伤口上。黑黢黢的树丛象许多怪异的肢体,潮湿腐烂的气味刺得我喉咙发痒,偶尔传来尸骨碎裂的轻微爆响。绿泥森林的夜,象平常一样阴森恐怖,但我心里却泛着一丝温情。这感觉如同一个熟悉的影子,因为久违而显得有些陌生,围绕在我身边,挥之不去。
自从洛芙死后,五年来我从未亲近过任何女人——并非我故意压抑自己,而是长期与亡灵相伴的生活侵蚀了我的欲望。“血狮”的佣兵们经常要面对各种危险,战斗之后不论是胜是败,都需要发泄内心的压力,而囚屋中那些毫无抵抗力的女人是他们释放情绪的极好工具。但我对这些毫不关心,也并无兴趣。甚至当搜灵使者们在我面前脱去衣服,露出青春的身体时,我也从不动心。在我眼里,她们和骷髅的区别只是更加鲜活、丰满,更为赏心悦目而已。
但这次有点不同。莎娜似乎激起了我心里的某种东西,给我的平静生活带来了一丝波动。三个月前,当我为了救她而受伤时,我便知道自己已经不仅仅把她当成搜灵使者,而更倾向于作为我的伙伴。也正是从那时起,莎娜对我的态度也有所变化,她开始默默关注我的饮食起居,于是我经常能吃到美味的蜜菇炖野兔,如果我不舒服,她不用吩咐就会自动烧些热水来。而我也更加注意她的安全,在战斗中我为她付出了更多的保护。
我想人是需要付出的,这和人的自私本性虽然互相矛盾,但确实是人性的另一面。总要有些什么东西让人来关心一下,否则人就会感到缺憾与失落,正如失去幼仔的母猴,往往会抢来其他母猴的幼仔来抱养。这是卑劣自私的人心中唯一的闪光之处吧。有一个可以为其付出的对象,人会感到快乐,不管这个对象是个人、是条狗还是一盆花草。
但这种快乐通常不会长久,正如世上那些美好的东西从来不会长存。莎娜很快就会离开我,或者死于亡灵的力量之下,或者死在卡梅斯的黑水晶祭坛中。虽然后一种情况是我不愿看到的,但在“血狮”这种组织中,违抗团长之命就等于自杀,尽管我对生死看得很淡,可也不想随随便便就死掉。能让我甘心付出生命的人早已不在了,只留下一颗头骨,还有些许回忆。
晨曦来临的时候,我爬上一个小山坡。树木从这里开始稀疏,多林河在远处奔流轰响,似乎因为要绕过森林而感到不满。幽蓝的天空逐渐变浅,隐约有一丝红光透过薄雾射进林中,与空地上的点点红色互相映衬。
火焰草是旅行者饥饿时的补充,也是配制药剂的好材料。我小心地摇下草叶上的露珠,滴在铁罐子里,随后把它们连根拔出,放进随身的布包。这项工作费了我不少时间,直到太阳高照,露水全都消失无踪。然后我又找到一株接骨木,割了些树皮,这东西治疗发烧效果很好。
白天我很少使用法术,在阳光下强制役使亡灵有可能招致它们的不满甚至反抗。所以我仍然象来时一样走回去,直到正午才来到住地附近。摸着腰边鼓鼓的药包,我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就在这时,我忽然闻到生人的气息。我一惊,随即分辨出这是女人的气味,但和莎娜有所不同——而且还不只一个。我疑惑地停了停,便大步走向木屋。
那气息的来源就在屋前。四个衣衫破烂的少女被绑在一起,用粗铁链紧紧拴在木桩上。她们全都披头散发,手脚被绳子磨出道道血痕,望向我的眼神中满是恐惧。
看来团里又洗劫哪个村庄了,我一边想一边审视她们。这几个女孩都年轻而健康,苍白的脸庞泛着陶瓷般的光泽,很适合做搜灵使者。我静静地看着她们,突然头皮一麻——从莎娜屋里传出几声嘶哑的咒骂,那正是我熟悉的语音。
木门猛地撞在板壁上,发出震耳的巨响,我扶着门框,身体由于愤怒而微微发抖。克鲁诺尴尬地从床边坐起来,黑袍扔在一边,莎娜半裸着身子,一动不动,似乎已经昏迷。
怒火令我阵阵晕眩,眼睛象要凸出眼眶,一时间我竟发不出声音,只是用手指着克鲁诺。这家伙迅速穿上衣服,不敢抬头看我。
“你出来。”我终于从嗓子里挤出这句话。
克鲁诺闪过我身边,匆匆走出屋子。他很快恢复了镇定,脸上居然也现出一丝气愤。
“基洛老兄,何必发这么大火呢?你看,我给你带了四个来,全都是新鲜的,还没人动过。至于这个莎娜,你都用了这么久,也该拿出来让大家分享一下吧?”
放药草的布包不知掉到哪里去了。我紧紧捏住短杖,差一点把它弄断。
“克鲁诺,你犯了我的规矩。”我缓缓说道。“莎娜只属于我个人,并不是团里的财产。现在,你挑一种喜欢的死法吧。”
“怎么,你居然想杀我?为了这个搜灵使者?”克鲁诺惊异地盯着我。“就算我不碰她,过几天她也是团长的侍女了。你……”
“你这只黑乌鸦!”我吼道,“你碰了她,就要付出代价!”
“代价?”黑袍法师蓦然大笑起来,同时戒备地退后几步。“老兄,看你那站都站不稳的样子,是受了伤吧?你还能有多大本事?既然你逼我动手,我可就不客气了。我倒想看看,那些亡魂会不会大白天出来帮助你!”
“别忘了你的黑暗法术在阳光下也要受影响!”
“那么咱们就试试,看黑暗和死亡哪个更恐怖吧。”克鲁诺伸手取出一块黑水晶,托在手上,如同一只妖异的眼睛。
我知道克鲁诺是个经验丰富的黑袍法师,而且狡诈毒辣,很难对付。如果是在夜间,我又没有受伤的话,还有些把握,但现在我确实不敢保证能胜过他。但我也顾不到那么多了,满脑子都想着要好好教训一下这家伙。显然克鲁诺也知道,即使不借助亡魂,死灵法师也仍然是不可小看的对手,因为大部分诅咒术不需召唤亡灵,况且我手腕上的骨镯可以提供有力的魔法抵抗。因此我们谁都不肯轻举妄动,只是象两只斗鸡一样互相瞪视,等待下手的时机。
那四个被绑的女孩坐在不远处,目光在我和克鲁诺身上来回移动。我不知道她们更盼望谁获胜,多半是希望我们双双死掉吧。忽然,她们全都向我身后望去,然后我就听到了那个消失四个月的声音。
“基洛!”莎娜倚在门边,双唇微微张开,眼中射出异样的神采。宛如被惊雷击中,我呆呆站着,脑子里乱成一锅粥。那一瞬间我完全忘掉了克鲁诺还在我身后,等我醒悟过来时,已经晚了。黑袍法师先我一步完成了咒文,剧烈的疼痛如刀锋般穿过我的脑袋,我的后半句咒文卡在喉咙里,眼前阵阵发黑,感到莎娜的手扶住我的肩膀,然后我就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