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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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戏 移绣谱
第四回
马扁图馆月下献谄
饿鬼遇恩人雪里重生

题辞:
幸有馆,又恐明年线断。逢迎东主丑多端,马变真马扁。溺女夫妻行短,今日满房凄惨。请君消受雪风酸,谁道天无眼?
右调《谒金门》
且说宫芳又另延一师,名唤马变豹。进门几日,冷眼看见宫榜,常有碎银在手中玩耍,或时有珠子在手中播弄,想道:“上半年的先生,是我闽学中最正气的好朋友,他们反与不合而去。这样不成材的人家,分明生出一个败子,落得骗些用用。混账罢了,认什么真。”一日,假意要打宫榜。宫榜求饶,马变豹轻轻的说道:“你要饶打,以后偷些银子出来与我,我便不打了。不可使你爹娘得知,连管家、小使、丫头、嫂子也不可使他得知,若得知了,我又要打。”
此日午后,宫榜果然偷了一块银子出来,送与先生。马变豹随即到街坊买些果子,一半与宫榜吃了,一半留着,道:“你再偷银出来,我再与你吃。”后来,里边知觉无银,打丫头,冤嫂子,吵了一番,将拜匣衣箱,俱上系严锁。马变豹教宫榜把锁匙去偷了出来。内边寻锁匙不见,又吵了一番,只得另配。宫榜此后捉空就偷。先生每日上几行书,拌个日子,全然不读,全然不背。宫音见媳妇纵放,也不去查考工课。可笑宫芳,也附了读书之名,日日与朋友斗纸牌、铺骨牌玩耍,全不去料理儿子课程。先生看见宫芳,每每称赞令郎聪明,他日是大振家声之器。宫芳对燕娘道:“先生屡次赞儿聪明,我看来却不像聪明的。”燕娘道:“想必先生好,学生自然长进。就像前番,先生只管打骂,我儿见书便苦恼了,如何聪明得来?如今欢喜读书,自然聪明了。”此后,燕娘把先生的茶饭打点得加倍齐整,点心加倍殷勤。先生暗地掩口而笑。时光易度,已到中秋时候。正是:
月明人尽望,咫尺是蟾宫。
莫道云程远,诗书有路通。
马变豹晓得东翁必然有酒赏月,欲将宫榜献谄,看图来年馆地。预先做定一课,写出下句,是“中秋月似绣裘圆”,教宫榜熟读这一句儿,吩咐道:“夜间赏月,令祖令尊在前。我出一个课儿与你对,你就把读熟这一句对来。对得凑巧,明日又与你果子吃。若背不出这一句,我明日要打。”把那“中秋月似绣裘圆”教了一遍。教过又背,背过又教,这句果然熟了。夜间月上,酒宴排列停当,请先生到大厅明堂中赏月,宫音与宫芳俱谦恭揖坐。说些时事,行个新令。饮了一时,马变豹乘间道:“令孙聪明,他年必然高发。恭喜,恭喜。”宫音惭愧道:“小孙愚蠢顽劣,是不才下流,恐非聪明高发之品。老师过誉了。”马变豹道:“其实聪明,不然,出一个课儿与他一对便知。”宫芳道:“就求先生出一个何儿、何儿。”马变豹假意想了一回,对宫榜道:“半夜星如飞弹大,你可对来。”那宫榜两眼翻天,摇头摇脑,口中念记“中秋、中秋、月似、月似、绣、绣,裘、裘。嗳、嗳……”,嗳了半日,方才凑出一句,说道:“中秋月似绣裘圆。”马变豹便拍掌抬肩,高叫道:“妙!妙!亏他逐字儿对来,却又一气浑成。”宫芳也觉欢喜。
燕娘早在门边窃听,笑得眼睛没缝。独有宫音晓得孙儿不才,必有缘故,中心不悦。意欲再试,恐怕做出马脚,先生不雅,媳妇见怪,只得勉强道:“这是老师训诲有方,所以如此。”马变豹道个“不敢。”酒散不提。此后,内边不时失物。周才嫂子竟不进房,只有跷脚丫头走动,燕娘不时冤打,竟逃回娘家去了。宫芳拈了招纸、四处寻人,反被丫头父母走来吵闹,要还我的女儿。宫芳又用了一块银子,人财两失。一日晚间,宫榜看见父亲有一主卖田银子放在箱内锁了,次日,到先生处拿了锁匙,乘燕娘在灶边,竟去开锁开箱,取出这一包银子,刚开了包,正要下手。不料燕娘尿急,进房撒尿看见,夺了银子,骂道:“小猢狲,你好大胆!你偷这银子何用?”那一把锁匙,连道锁儿在箱边。燕娘拿起一看,是前日没的这一把旧锁匙,便气恼道:“嘎!你小小年纪,便有这样贼智!原来前番没的银子、首饰,都是你偷。如此诡计,谅必有人教你的。你好好说来,我便饶你。你若不说来,打你个半死!”便把宫榜头上打了两下。宫榜一边哭一边道:“是先生教我的。”燕娘道:“先生如何教你?”宫榜道:“先生要打我,叫我偷银物出去,便不打了,常常把果子与我吃。这锁匙儿,也是他教我偷的。”燕娘道:“嗄!这个畜生,我道他是个好先生,原来是个骗贼!”
刚刚宫芳走进房来。燕娘把儿了偷匙偷银、先生哄骗之事,说了一遍。周才嫂子听见,也觉气恼,想道:原来是这个狗贼,骗我们小官人的银物。大娘只管冤枉我们,如今气他不过,去羞他一场。竟到书房,开口道:“好个先生,书倒不教,哄骗小官人偷盗银物,累我们俱没体面!不知骗过了多少用了,吐出来还了便罢。”马变豹满面羞惭,情知非礼,居身不稳,张得周嫂转身,一径儿往家去了。
周才嫂子看见马变豹出了墙门,去对主人说知。宫芳与燕娘随即到书房中,将书箱锁儿探开,搜出斗角边有一颗珠子儿,有二钱碎银儿,认得是自家的。宫芳即去对父母说知。宫音道:“原来如此。先生体面,难以非斥。我写书一封着周才挑还书箱行李回覆便是。”取过笔砚,写云:
小孙顽蠢,延师教之,非敢望大振家声,亦欲其目识一丁,循循规矩耳。今师台于小孙学教日至,而一丁不识,且教之以穿窬。岂云师严而道尊者欤?今将书箱行李壁上,以后不敢辱师台之诲矣!万祈照亮。不宣。
且说马变豹离了宫门到家,见妻子祁氏卧在床上,恹恹欲毙,吃了一惊,问道:“为何如此模样?”祁氏道:“昨晚忽然患了痢疾,一夜儿竟痢了五六十次,又无人得叫你。今幸你回来,我大约不济事了!”马变豹听了,忙忙出门延医。劈头冲见周才,挑了自己书籍行李,将书一封送上,竟自去了。马变豹拆书看时,见书中所说如此如此,懊恼了一场。随即延医下药,总然无助。祁氏痢了三日三夜,呜呼哀哉了。
马变豹当年有十两来金,俱落了空,骗得宫榜珠银之类,不上四五两,作为丧费,只是不够。朋友们得知,笑他不是马变豹,如今是马扁报了。正是:
存心正大天相佑,作事差池神必殃。
且说宫芳年年卖田卖地,宫音夫妻双老,见子媳孙儿不好,一味忧愁气苦,双双抱病而亡。宫芳免不得开丧受吊,出殡筑坟,做道场追荐,又用去了一块。次年,因无力延师,将宫榜出外附学。附了五六年,全不攻书,三朋四友,一味花哄,学成了一天败业,掷色子,铺骨牌,打双陆,斗丝牌,掷升官图,吃月月红,将祖上苦挣的家财,竟败得光光的了。还有一件古怪,看见书本的头疼,决读不去,不知扯坏了多少。但看了曲子,一读便熟,一学便会。到得十七八岁,竟随了戏文子弟去学做戏。他心中爱得是大净,他说道:“大净一上戏台,不是丞相,便是将军;不是大臣,定是太监,作威作福,打人骂人杀人,着实有势,到得正生做官,便煞锣鼓了。”如此一心要学大净。况且身子粗丑长大,声音响亮,是一个大净的样子,竟学成大净,漂流出去了。
宫芳家中,田地房屋俱已卖尽,赁得一间小屋居住。凡身上衣服首饰,略略值钱的,俱已当卖吃用,罄空一洗。可怜那宫芳身上一件海青,值不了两文钱,燕娘身上一件布衫,有百余个补丁,此时燕娘父亲逄年、母亲田氏俱已亡过,继子当家,全不相顾,亏凤娘常常有些须银米周济,却又吃餐饿餐。时值岁暮隆冬。一日,天空布起彤云,发起凛风,降下大雪来。但见:
天上撒盐飞白,云端柳絮飘空。
檐前飞鸟寂无踪,槛外行人受冻。
两壁粉妆琼界,四围玉砌银封。
东君何必报年丰,怨杀长安贫穷。
右调《西江月》
你道这等天气,那富贵的煨炉暖酒,作颂吟诗,去宾贺他,那贫者,灶冷灰寒,衣单腹馁,惟有一身寒噤,犹如米雪浇来。可怜宫芳家中,无米无柴,实难过度,腰边幸还有银五分,对燕娘道:“如此寒冷,须酒一壶,涤涤寒气方好。”燕娘道:“咳!饭也没得吃,还说什么酒!”宫芳道:“有心是这样穷了,一发买来吃了罢。”随即拿了一把瓦壶,穿了一双踏板靴套出门,缩了头,掩了口,冲风冒雪。将到柴米店中,被雪儿一溜,竟跌倒在街前,瓦酒壶儿跌得粉碎,手脚都冰硬了,半日爬掌不起。只见柴米店中走出一个人来,用力搀扶了半晌,搀扶得起。那人仔细把宫芳一看,却还认得,问道:“你可是宫相公么?”宫芳寒噤了口,回言道:“我、我、是、是。”那人道:“既是宫相公,为何如此潦倒?”宫芳又寒噤了口道:“一、一、一言难尽!因天寒思酒,兼且无柴无米,只得冒雪到店。蒙仁兄扶起,恩感难尽。”那人回道:“哪说。”把宫芳扶进店中,替他买了柴米。宫芳袖了米,提了柴。那人也肩了三斗黄豆,手提一瓶老酒,叫宫芳扶了担儿,双双行走。一面走一面道:“宫相公,壶已跌碎,不能买酒,可同到小店一坐,待我暖起酒来,酌一壶儿,涤涤寒气。万勿嫌慢。”宫芳道:“非亲非故,何敢讨扰?”口便推辞,肚中肌饿,说着酒饭,便垂涎了,竟随了走。走到梅翰林后门巷中,原来是一爿豆腐店。那人进店,放下了豆袋,安好了酒瓶,邀宫芳入坐,对家婆道:“难得宫相公到此,快暖起酒来,煮起豆腐来。”说了,随即与宫芳坐下。宫芳道:“仁兄,我也面善,但不知何处相会,尊姓?何名?”那人道:“小人姓鲍名良,昔年捉鱼的时节,常常到府中卖鱼,故此熟认。多蒙令尊老相公格外青目。但不知老相公近日可康健否?又不知宫相公何故如此落扼?”宫芳叹气道:“咳!说起来真个伤心得紧!一天的家事,俱被不才的小犬败尽了。先父先母忧愁气恼,早已故世了。”鲍良道:“呀!原来老祖公已故了,可伤!可伤!但不知令郎何故,便败尽了许多家事?”
说到此处,鲍婆儿酒已暖好,腐已煮熟,热烘烘的排在桌上。见外边雪儿越大了。鲍良扯宫芳上坐,将酒斟满道:“且一边吃酒,一边慢慢儿谈谈心事。敢问令郎不知何故败尽了许多家事?”宫芳饥寒得极,将酒杯往口一倒,竟干没了。鲍良又斟,宫芳抹抹须儿,又倒了一杯,又将豆腐着实吃了一番,然后开言道:“我当初娶亲之后,第一胎生下是女,房下便溺死了。第二胎又是女,又溺死了。指望早年生子以承家计。到第三胎,生下不才的小犬。房下惜如珍宝。自从庆七朝、贺满月、拿周年,以至于延师读书,用去了多少俱不在话下。不料后来习了一天赌艺,只是三五年,把我的家计罄空败尽。如今随了戏文子弟,不知漂流何处去了,把我与房下弄得好苦!”鲍良叹道:“唉!不是我得罪宫相公说这,溺女是大不该的。自己亲生的骨肉,子女一般,怎下得这毒手?敢问宫相公,可还有令郎令爱么?”宫芳道:“第四胎又是一女,是二月初二丑时所生。此番我要收养,房下又要溺死,我心不忍,叫管家抱到城南护城河边,待她自死罢了。我想起来,若是此女有人收养,今有十六岁了,家中还也暖热。招得一个女婿,亦可相依相傍。如今追悔无及!”
鲍良听说,暗想自家桂娥,当时抱的所在与年月日时,如同印板一般,因触动了心,便觉与宫芳分外亲热。叫家婆再煮豆腐,暖过酒来,说道:“在下有一小女,今年也是十六岁了。如今亏得小女时常有银米济我,叫我弃了腐店。在下见了这些生意,不忍抛弃,故此再守一年,等有了女婿,然后弃此贱业也未为迟。”宫芳问道:“原来有一位令爱,为何如今不见?”鲍良道:“在一个好所在,别人面前是说不得的。如今在宫相公面前,不敢相隐。”即附宫芳之耳,轻轻说道:“是一个官宦府中,迎去做小姐了。如今穿的是绫罗,带的是珠翠,房中有一双丫鬟服侍。故此在下夫妇二人倒也快活。”宫芳眼热,便要请问其详,道:“是系休官宦?缘何迎着令爱作小姐儿?”鲍良刚要回言,只见梅翰林府中,两个丫头开了后门,拿了两碗熟鱼肉、一大壶酒,送入店中,附鲍良之耳道;“是小姐见下大雪,挂念你,特送出来的。”依旧闭了后门进去了。
宫芳便已明白,即低低说道:“大约令爱就在此梅府中了?既蒙相爱,不必瞒我。”鲍良道:“宫相公既已相知,不须过瞒。小女九岁时,三春之时,见梅府的院门敞开着,小女进花园内玩耍,见红梅可爱,折了一枝在手中拈弄。不料梅爷的公子,不肯读书,也会得赌钱花哄。梅爷与夫人心中不快,同立在轩子边玩花散闷,看见小女生得聪隽,便叫丫鬟唤到轩前,问恁名氏。小女答道:‘贱名桂娥。’梅翰林道:‘我出一个课儿与你对,如对得好,送你一匹丝绸做衣服穿。’出的是‘女子爱梅梅爱女’,小女即对道:‘才人攀桂桂攀才。’梅爷便喝彩道:‘对得好。’就和夫人说:‘我出的意思是双关文法,梅花之梅,亦是我姓梅之梅,她对的也合着我的意,是丹桂之桂,又是她桂娥之桂。不料这小妮子倒有如此聪明。我那不肖的犬子,何能得学她一毫?’即问小女道:‘你是谁家女子?’小女道:‘我家姓鲍。家父就在老爷后门开腐店儿。’梅爷即留住小女待饭,便与夫人相议道:‘我你单生一子,已不成材,不若收此女作为己女,日后配得一个少年科第,我你也有结果。’夫人十分乐意。即着丫鬟接在下进去,说起要留小女作己女之事。在下此时满心欢喜,无不应允。梅爷即付我十两银子,又二匹丝绸,让房下做衣衫,又再三吩咐,叫我封口,不可说与人知,恐后难招贵婿。我在下今见了宫相公,不知怎的触动了心,便守口不住了。万望宫相公莫要漏泄。”宫芳道:“承仁兄厚恩,岂敢有误。”叹一声长气道:“咳!我当初把女儿作贱,哪知道有今日!”
鲍良又劝宫芳饮了一回,吃了饭,叫家婆量一斗米,捡一个柴,又恐宫芳倒在雪中,自己送到宫家门内别去。且看下文分解。

第二戏 移绣谱
第五回
穷人说旧话字字伤情
富家迎新生般般引泪

题辞:
回首当初上画楼,闲窗春色满帘钩。于今风雨一天愁。狠把娇姿付流水,追思有恨锁眉头。逢人唯有泪珠流。
右调《浣溪沙》
且说燕娘自丈夫出门买酒籴米,去了半日不见回来,看雪儿愈加紧大,自己孤孤单单,心中凄惨。想起昔年爹娘遣嫁之时,满房红绿,即在丈夫家中,也是钱米盈余。指望生子承家,不料孤单苦楚,一至于此。当初若收得一女,今日也可相依,不觉伤心痛切,哀哀地堕下泪来。宫芳醉醺醺走到房中,见燕娘哭泣,即抚燕娘之背劝道:“哭泣无益,且煮起饭来吃了。今天我亏得遇着好人,请我吃了酒饭,又送我柴米。我已饱了。”燕娘收了眼泪,到灶间烧煮,问道:“你遇着哪个好人,请你吃酒,又送你柴米?”宫芳把自己跌到雪中,鲍良来扶,留到店中饮酒,梅翰林将他女儿做小姐之事,细细照依鲍良口角说了一遍。燕娘道:“这等,我们倒学他不及。看起来,我们的有子,与梅翰林的有子,不如鲍良的有女。就如我林家姐姐,连肩三女,我昔年怪她收养,如今三个女婿俱是秀才;三个女儿,俱十分孝顺。我昔年怪他娶妾,如今妾生的外甥,聪明笃学,可成大事的。”宫芳接口道:“我听见有人说,林鼎外甥目今有府考上道过了。他从的先生,是我们当初不合而去的金重先生,又通又严,请到今,再不改换。”燕娘接口道:“我昔年怪先生打骂宫榜,如今恨不得反宫榜的肉儿咬他几口方才快心。”宫芳又接口道:“我记得昔年拿周的时节,我们的败子拿了纱帽圆领,林家外甥拿了笔墨印子。此时众亲人人称赞我们,独有我家的恶姐夫提破。不料如今我们的败子做了大净,带了戏场中纱帽,林外甥竟然翰墨精通了。”燕娘道:“前边事体,说也伤心,不必说罢。”
只见天色已暝,饭也熟了。喜得外边雪亮映来,夫妇乘亮吃了些饭,收拾了上床。燕娘说起前边第四胎的女儿,“叫周才抛撇城外,只怕有人收养也不可知。日后看见周才,可细细问他,也讨个下落。”宫芳道:“这点点孩儿,天寒夜冷,精赤了丢着,必然是饿死冻死了。待我日后也问问,看是怎样了。”
次早雪住,天色晴霁。二人还未起床,听见有人敲门,宫芳穿衣起来,开门看时,原来是林家的嫂子,肩了三斗米,手中拿了一包衣服,进门放下。燕娘忙忙起来,说道:“这等雪天,为何劳你到此?”嫂子道:“我家小相公昨已报了入泮,是第一名。三个姑娘俱回来在家,说起姨娘这边穷苦,遇此大雪,不知如何过度。故此这三斗米是锦云姑娘送来的,这三钱银子是彩云姑娘送来的,这五百钱是奇云姑娘送来的。凤老娘请姨娘今日到我那边,与三个姑娘会会,少刻有轿子来。这几件衣服,是凤老娘叫姨娘穿了上轿的。姨娘可梳洗起来,轿子就要到哩。”燕娘道:“你看我这般穷形,如何可到得你那边?你可去回复凤老娘,我是不去的。”嫂子听说,恐怕燕娘当真不去,轿子空来空往,就道:“既然如此,衣服且放在这边,我且去与凤老娘说知,凭她裁夺。”即转身到家回覆。凤娘道:“你可同了轿子去,定要她来。”嫂子道:“她不肯来怎处?”锦云、彩云、奇支一齐说道:“我们捉也要捉她来。”三姐妹各差一个丫头,凤娘也添差一个丫头,同嫂子五人随着轿子来到宫家。嫂子道:“凤老娘定要接姨娘过去,轿子已在外了。这是锦云姑娘差来的阿姐,这是彩云姑娘差来的阿姐,这是奇云姑娘差来的阿姐,这是我凤老娘添差来的阿姐,叫我们五人捉也要捉姨娘上轿去的。”宫芳道:“既然姨娘与甥女苦苦来接,可去走一遭儿。”燕娘只得梳洗,内边一身破衣,外面穿了凤娘的衫裙,上轿到了林家。凤娘与三个女儿俱来迎接。燕娘羞羞涩涩的下了轿,到内厅,一家男女俱见了礼。凤娘引燕娘进内,到女儿房中坐下。先茶要,后酒饭,自不消说。住了几日,这些外甥女日日讲笑话,唱心歌,茶水周旋,吃用丰盛,如在仙宫一般。燕娘也觉忘了苦楚。只是夜间上床睡卧不着,思量贫富相形,苦乐不同,倒不挂念儿子,簇新思量那四个溺死的女儿,追悔痛切,每每枕边泪如雨湿。又过了数日,闽县县主择于十二月十五日迎送新生入学。林兰教凤娘留姨娘在此,待外甥迎学过了回去,凤娘与三女自然苦留。不在话下。
说那宫芳自燕娘上轿去后,在家没兴,自己思量与鲍良谈谈心事。锁上了门,踱到巷口,望见鲍良卖腐兴头。立了半刻,见卖完了,然后进巷到店,对鲍良鲍婆作揖致谢。鲍良欢喜道:“我在下独自饮酒,十分没兴。难得宫相公又来光顾,再酌一壶儿涤涤寒气。”内边还剩酒,鲍婆儿忙忙热酒煮腐,比昨日加倍殷勤。
原来昨日宫芳别后,鲍良即与婆子私说抱桂娥之时,即与宫芳所弃之女年月日时,并河边所在,分毫不差,难道再有第二家是这样凑巧?这女分明是他的。故此今日加倍殷勤。半晌时,排过酒肴。吃了三杯两盏,只见有一个嫂子里边开门出来,肩了二斗米,提了一吊钱,走进店门。宫芳抬头一看,是周才的娘子,叫一声道:“周嫂,你一向在何处?今来此做恁的?”嫂子放下了米,也抬头一看道:“原来是宫大爷,为何在此?”鲍良接了嫂子的钱道:“你们原来是相熟的。”叫:“周嫂,你坐坐。”周嫂道:“这是我的旧家主,我不敢坐。”随即问道:“大娘与小官近日可好么?”宫芳摇头道:“不要说起我那不肖的败子!你是晓得的,竟把我家资败尽,不知漂流何处去了。如今我与大娘好不穷苦!”问:“你为何在此?”周嫂道:“自从昔年离了大爷大娘,我夫妇二人投入梅老爷府中。”便低低说道:“如今梅老爷的公子相公,也是这般伤败,老爷与夫人好不叹气。喜的是小姐温柔孝顺,故此老爷与夫人略觉宽心。我想大爷与大娘昔年收了一女便好。”说到此处,宫芳就记得燕娘教问周才的话头,即问道:“我十六年前二月初二丑时所生的女,叫周才抱到城外撇却。如今要问他放的时节,还是死了,还是活的。若是活的,恐或有人抱养。大娘簇新记念,要问周才下落。”周嫂道:“总是此女有人收养,问周才也无益,何处稽查?”
一面说,一面低头思想,转身出外,将手一招,招宫芳到巷中深处,轻轻说道:“里边的小姐,面貌声音与宫大娘宛然一般。又闻得小姐年庚十六岁,也是二月初二丑时所生,又听见丫鬟们私说小姐是这豆腐店鲍阿哥的女儿,故此夫人小姐常常有钱米酒肉拿出来看顾他。我想鲍家夫妇的嘴脸,哪里生得这样女儿出来?我疑心必有缘故。”把宫芳的心肠说得火滚的热,便道:“你可悄悄问问鲍婆,是抱来的,是亲生的?”周嫂道:“这使不得。这是老爷体面,一字扬声不得的。我们送钱送米,都是只作不知,倘若鲍婆到老爷里边诉我小妇人多嘴,岂不讨一场打骂?”宫芳道:“既然如此,待我又处。”
同到鲍良店前。周嫂进去了。鲍良仍邀宫芳坐下,问道:“适才周嫂与宫相公说什言语?”宫芳道:“说内边小姐与房下面貌声音一般相像,年庚八字,与当初撇弃的小女一些不差,因我方才问她,故此招我去说说。她还不知小姐即是令爱哩。”鲍良道:“谅来该知,只是为梅爷的体面,不敢扬声。”宫芳道:“便是。”鲍良又说些生意的话。宫芳道:“令爱梅小姐教仁兄弃了腐店,甚是有理。仁兄弃了,小弟来顶了,何如?”鲍良道:“目下弃了此店,别无生意可做。况且离远此地,与小女音信难通。如今府中送些柴米,人但晓是买豆腐的,倘右弃此贱业,难以往来。小女总要照顾在下,反为不便。况且宫相公暂时落泊,有许多富贵亲朋,这贱业如何做得。”宫芳道:“富贵亲朋与我何干?我昨日雪中买酒,走过朋友门前,他远远看见我,都缩进去了。要如鲍兄这样雪中扶起,竟同骨肉,能有几人?”鲍良道:“自今以后,小人的腐店,就是宫相公的腐店,不必分得你我。”此后果然不时往来,如同瓜葛。
且说十一月十五知县迎送秀才入学,林家着人赍帖接请宫芳。宫芳羞惭不去。但见林兰家中好不闹热:檐前搭一座彩亭,上写着“青云初步”;厅中挂一帧古画,内描着月中丹桂。正门上堂联古对,是“日高乔木喧灵鹊,雷动中天起卧龙”,盟社弟敬赠。两楹间两句佳诗,是“鹤鸣子和家声远,豹变文蔚国运昌”,学友弟拜题。其余鼓乐盈门,外有绿旗耀目。内边三个甥女,邀了燕娘到帘子内,坐坐看看,见林姐夫同一位严师、三个女婿,俱穿带衣巾,打点迎接林鼎,跻跻跄跄,谈谈笑笑。燕娘惹起愁肠,忍了眼泪,一溜到甥女房中,哭得呜咽咽。三个甥女,也一齐进房,见姨娘如此,觉得无奈,去叫了母亲来,一同罗列了,多方解劝,燕娘方才收泪。
傍午之时,听见外边箫鼓喧天,林外甥已迎回了。不一时,又听见外边笙簧细奏,是林外甥拜家堂,拜先生,拜父母,拜见各亲邻。三个甥女来请姨娘出到厅前,待外甥拜拜,燕娘又悲切起来,决决不肯出去。外甥只得走进房来,对姨娘倒拜下去。燕娘不觉开了愁颜,笑一笑,忙忙相扶道:“这等行礼,教我姨娘怎生消受?只作揖便是。”林鼎作了四揖,转身出房。燕娘眼见林外甥人材秀丽,举动端严,生巾边插着两朵银花,蓝衫上披着一肩红锦,暗暗叹羡。又冷眼瞧见林外甥言语之间,只与嫡母说话,再不与生母交谈;又看见不论大小事情,都来问与嫡母,并不去问生母,暗想道:“昔年凤姐姐曾与我说,娶妾生子,不过借她一肚皮,丈夫是我的,儿子也是我的,如今显见得了。想我家败子,是我亲生的,倒反成空!午后中堂有戏,外边男客俱已接齐,宫姨夫不到。内边女客也俱接齐,凤娘同三个女儿到房中,请姨娘入席。燕娘又悲切起来,决决不肯出去。凤娘只得另排一桌在房,叫三个女儿陪姨娘,自家在外陪客。那三姐妹见燕娘面带愁容,定要姨娘掷色行令猜拳,弄得燕娘不由不快活。到上灯时了,丫鬟走进房来,说道:“外边戏文做到杀大净了。”燕娘听见,触着自家的败子是个大净,又悲切起来,酒饭都不肯吃。三个甥女也只得收拾了。又度几日,是十二月二十了,甥婿家都来接妻子回去。燕娘送别时,三个甥女俱有银钱留赠。燕娘也随即要归,凤娘又有柴米送别。燕娘归家,宫芳从鲍良店中刚回,看见柴米钱银,就如吕蒙正看见蛀空银子一般欢喜。燕娘进房,脱下了凤娘的衫裙,露出一身破衣,又忙忙到马子上撒了半日尿儿,对丈夫细述林家的事体。说甥女如此如此,外甥如此如此,林姐夫与凤姐姐如此如此。宫芳听了,无非是钦羡林家,懊悔自己。燕娘又问丈夫道:“你这几时到何处去了?”宫芳也细述鲍家的事体。说梅翰林的夫人、小姐看顾鲍良如此如此,遇见周才娘子,说梅小姐面貌与你相同,年庚与弃女相合,如此如此。燕娘听了,也疑梅小姐是自家女儿,好难稽查。此时宫芳夫妇因有桂娥暗中一脉相联,渐有回生之意,有柴有米,度过了年。正是:
金屋茅檐隔九穹,那知亲女一仙宫。
是非何处寻消息,情自浓浓意自忡。
且说林兰屡欲为林鼎聘亲,说了几家,低的是林家不喜,高的又道林鼎是庶生之子,不肯联姻,只因林鼎是闽县批首,文宗批准进场。林鼎对父母道:“有心待乡试过了聘亲未迟。”时光易度,到了八月,进场已过,林鼎乡榜有名,中了举人。此时有几个宦家说亲,林鼎又道:“有心待会试过了聘亲未晚。”一心进京会试。到了二月,进场已过,林鼎会榜有名,又中了进士。三月殿试,殿在三甲第十名,吏部观政,随即上本,告假婚娶。钦赐驰驿还乡。京报人报到,合郡称扬。正是:
十年窗下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
分明有个朝天路,何事男儿不读书?
且看林鼎告假完姻,钦赐驰,这般闹热,不知娶着谁家的小姐,下回自有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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