扭盆或小提琴的一种拉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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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的盆,不是发面用的那种铝、铁或陶瓷制成的种种。

是骨盆。骨盆的说法,应该是从医学开始流布民间,因为民间原来的称谓是胯骨,胯骨轴子之类。和骨盆相关的有种种禁忌,就是说,盆是不可以轻易扭的,什么原因不用说,而且中外一样。

猫王,摇滚巨星,名字为:埃尔维斯-普雷斯利(Elvis Aron Presley)。被认为“推开了沉重的摇滚之门,站到了开创者的神坛上。他把黑人节奏布鲁斯音乐介绍给了白人,已经异化为那个时代及一代人的代表。摇滚乐以其鲜明的思想性和强烈的现实批判性迅速流传,使蕴含了巨大潜力的整个年轻一代在他身上找到了反抗精神的共同性。”

他影响巨大,是从扭盆,亦即扭屁股(与盆互为表里)开始的。骨盆一动,美国道德立马塌了,所以得恶性绰号“骨盆埃尔维斯”,举国皆知。现在想来,五十年代的老美,也是老土。

丁字步,站在麦克风前,两手做点兰花指或类似体操中的扩胸动作,唱得曼妙或者不曼妙,都老黄历了。记得一年前,在电视上,一个女歌手接受采访,她说的大意是,我的妈咪说我的盆长得好看,我发现也非常好看,唱歌时候喜欢扭盆,扭起来十分好看耶。看电视时,我摸不着头脑,以为她说的是面盆之类唱歌用的道具。后来在中央电视台春节晚会上,这孩子当着全国人民的面扭了。

时代进步的重要标志,是对于人身心解放的宽容,并且抱以欣赏态度。在流行歌坛(当然包括选秀与各种时装表演)上,盆已经是最常用的道具,在舞台上比一件乐器还重要。歌者从拿着麦克风到满台乱走,从弯腰塌背到扭盆,从盛装扭到几乎裸着扭,一切都已平常。在国人头脑中,禁忌已除。

——当然这是一步步的,有点阅历的人都知道,骨盆长时间贴着封条,贴下揭下,有反反复复的过程,不赘述了。

埃尔维斯的骨盆,是肉体盛装了思想,冲着冷战、麦卡锡主义、政府而来的,是挑战和不屑。骨盆是革命的武器,扭,是为了打破环境与传统的桎梏,动静之间,皆为解放象征,仿佛不断在广岛投下原子弹。而扭到今天的盆,背景相对简单了,意义也变得单纯——就是身体的革命,也就是说,肉体也要获得自己的权利。

身体革命的第一步,其实不是挣脱束缚,即从包裹里出来,而是美化露在现实生活中的部分,比如面部。某日,坐在公共汽车(我喜欢坐公共汽车,尤其是坐在最后一排上,视野开阔)上。当车缓缓进入五爱街站时,老远,一个介于中年和老年之间的女性引起了我的注意,因为她稍显暗淡的面孔上横陈一对年轻的眉毛。

上午,阳光如此灿烂地照在脸上,历久弥新的眉毛,像刚刚新墨写上的柳体的两个“一”字。纹上的眉毛并不和你一起老,一起变旧,像塑料袋子,埋在土里得六百年才能烂掉。人造的东西,并不服从时间的统御,这恐怕是事先没有料算好的。

——这是老一代身体革命先驱遇上的一点小麻烦。但没有关系,现在好了,技术进步很快,即使六十岁还保持着少女的唇红,愿意就带着,不愿意就去掉,想要再纹。现在啊,科学就像亲人,护着咱,随时随地。

身体革命的第二步,才是让身体尽量多地从包裹里露出来,仿佛在水下一直憋着起的泳者一样,来到水面喘口气。电影电视街头广告以及其它影像类的东西,都是女性露肩、袒背、露肚皮与腿,像穿树叶的夏娃。身体革命就是尽量露得更多,在北方,沈阳的夏天,满街都是这样的景致,那时,好像不是逛街,而是误入了谁家的卧房,或者未接到邀请,闯进了一场艳阳高照的露天晚宴上。滔滔而来的身体革命洪流,从哪里来?我百思不解。吾妻从香港回来,奇怪地告诉我,香港街上根本就看不到浓妆艳抹、裸肩露背穿吊带的女子,和电影、电视上的香港根本不同。她因此狐疑,良久。

也是今年夏天,同事、老朋友吴限从法国回沈阳省亲,她在中国驻法国使馆工作,天天开车往来街市,见多识广。一天中午,几位老友相见,喝了点儿。坐在酒店临窗位置上,看见街上年轻的身体革命者走过。于是问道:法国乃性解放老巢之一,想必香榭里舍大街上也这样?

小吴同志看了街上一眼,天!她居然脸红啦。她用沈阳话说:妈呀,太吓人(音:银)啦!法国是开放,也没这样啊,太猛啦。

——我因此怀疑,这是一次本土身体革命。前些日子去了趟北京,那里似乎也没有这样的情势,所以我进一步的结论是,这是一场本土的以局部地区为主的身体革命。——歌星们扭盆,是舞台现象,点燃了日常生活里身体革命的劈柴垛,日常生活又给了舞台现实想象空间,因此,扭盆,这个舞台形式的身体革命,势不可挡矣。

埃尔维斯的骨盆运动只是发生在摇滚舞台上,现在蔓延到了流行歌坛。自从多年前陈美在舞台上扭着拉电声小提琴以后(曲子忘了,但肯定是段通俗音乐),肯定会有人打起古典音乐的主意。我曾听过她演奏的《图兰朵》中的一段,也是优美婉转,摄人心魄。但是扭着拉肯定开了一个不好的头,至少是起了暗示作用。

果然发生了。“女子十二乐坊”(多么古典的名字啊,让人想起竹、兰花以及幽草)的妹妹们,居然把二胡架到了腰上,这样轻易颠覆了坐着、二胡放在左腿上的传统(如果阿炳活着,肯定得出去喝闷酒)。腰架二胡,身体风摆柳枝,虽然没有埃尔维斯的扭盆力道,但意思有了,只是把那意思装在中国古典意味里。我说不清楚女子十二乐坊和陈美一类的举止有没有关系,也不知道再发展会是什么样子?实在是说不好了。

——作为一个坚定的文化保守主义者,我为扭盆进入古典音乐防区设想了诸多障碍,比如:第一、节奏问题肯定不好解决,遇上柔板不好办吧,遇上贝多芬常搞的急板,管弦齐下,疾风骤雨,别说骨盆,铁盆都废了。第二、多主题。交响乐多主题啊,主线附线,跟那个?等等。至于想进入我们的国粹京剧等,那难度更大了。别的不说,给一段西皮流水,扭个试试!——但我还是不敢保证,在这个“一切皆有可能的时代”,特别是在这个技术上可以包装,尤其是多元素、立体综合打包的年代,就是硬生生来了扭盆芭蕾,又如之奈何?咳。

某年,我在某市参加一个会议(时间地点都忘了,事出有因)。在当地一个酒店大厅里,要员与文化人若干,十来桌。都对着一个开会用的台子。仪式行云流水,没有什么说的。一会儿好酒好菜上来,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万没想到盛情的主人备下的一个助兴节目让大家傻眼了。

一段舒缓的音乐响起来,这也没有什么可说的。

忽然四个美丽的小女孩,分成两组,分别从台上的两侧出现在台上。小女孩子十七八岁,花骨朵一样。她们和那些身体革命者一样,露着肩背、肚皮与腿,只是身上穿着锡纸一样的东西,锡纸排骨那种锡纸。手里各一把小提琴。

音乐骤急,女孩子们边拉边扭,恍若陈美又来了。

我注意了四周人们的眼光,都没有地方放。表情都在调节着,笑不行,严肃了太装。各位领导,这是考验啊。

临座老马大哥人家惯走江湖,他满面红光、笑吟吟地看着我说:这挺好,咋还让人有点不好意思呢。尽管是一个市文化局局长,他仍率真,我喜欢他这点。

好戏在后面呢。我说。

咋地?!他眼睛里浮着期待。

一会儿还给你单独拉呢。

小提琴也能?!马大哥又惊又喜。

这是一个玩笑而已,我常和他开这样的玩笑。但是没有想到事情照玩笑来了。突然,四个孩子从台上下来,分别绕着十几张桌子走,边走边拉,还逐一看着人微笑,宁落一屯,不落一人。马大哥蒙了,等美丽的小女孩看着他时,他羞怯地几乎要趴在桌子上了。

边拉边扭,就没有什么了。音乐是什么,没有记住,只听人说那几个孩子是一个音乐学院的学生。

掌声稀稀拉拉,客气中有节制。吃饭时气氛古怪。有几桌沉默,另外几桌异常火暴。马大哥心满意足地说:小提琴拉得太好啦。我们市开会,也这么办!回去就抓落实!

……

我喜欢的女小提琴家,她们的名字是:穆特、郑京和等,我不知道她们有怎样的从艺生涯。看他们演出的光碟,都一身素色长衣,美丽、端庄,仿佛拉琴时,艺术之神就坐在她对面看她。但面对这样的狂欢场面,由不得她们不慌神儿。

今天,每一个扭动的骨盆里,都盛满了历史的多重况味。身体革命,使已经超越感官享受的艺术返身投向了感官怀抱,像被生生拆散多年的情人。扭盆的结果,是性做了艺术的守门人。

英国诗人和画家布莱克(William blake)曾经提出“改进感官的享受——取得精神和道德的胜利。”现在看来,几乎是道德家的妄想。精神和道德是人类的良药,但是入口无味,所以得加点糖,还得哄着,像给孩子喂药。对于大人,糖即性,扭盆即加糖。在大众文化的年代,大众和身体革命者的趣味一拍即合,大众就是任性的孩子,无人能干过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