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春:韩寒写错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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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文字本来是答覆新浪网友Ispeech关于韩寒〈太平洋的风〉一文的质疑,写来觉得可以不只是对一个人说。

看题目就惹犹豫:下题的究竟是要替韩寒抗辩?还是要落实韩寒写错的内容?单此一句带一问号,的确无从判断。文章有长有短,再短也不能一眼看完,题目便有其必要,以收括撮之功。今人为文,这题目的功能百变,有时未必能尽道一篇宗旨,说不定只是个广告,招徕读者而已。

早在一两年前,大陆的媒体就曾经拿韩寒作题目,问我感想如何。对于一个「出道多年、声动海内的年轻作者」(这几个四字语词本身就容或有现象上的矛盾),我当时的答覆是:期待有不只一个韩寒。吹毛求疵地追问,则「不只一个韩寒」也有本质上的矛盾──因为韩寒就是韩寒,转制出另一个来,二人一面也没甚么趣味,更何况第二个韩寒若真是韩寒第二,则他肯定不甘屈就的。然而我引伸了自己的话,也希望人们听得懂:一个能接受玩笑和批评的社会,不会只需要一个韩寒。这话后来没见报。

任人都会说些招人喜怒爱憎的话;有些说得完整,有些说得不完整,那是因为有时说的人本来就看全面了,有时听的人只意会了他听得懂的事。人生遭遇最是这样,有些人遇见好人,有些人撞上车祸,而且不是每个人都愿意碰到总统──碰到了也不是都爱拉拉那总统的手。一旦拉上马英九的手、还被他「久仰」了五秒钟,也未必尽得人羡慕。我听说瑞典总理老在街头小店喝咖啡,与人摩肩擦踵而难邀人正眼一看,这也是民主的一个境界。但是在中国台湾,境界似乎更高,马英九拉上韩寒之手的新闻不是韩寒发的,而是马英九的「府方」发的,可见中国台湾领导人的人气低迷,病急投医,并不是谣传。

就韩寒数日间的旅游言之,以一个在台北生活了五十多年的人来看,在计程车上遗落手机、失而复得的经历,以及携友配眼镜所受到的待遇,既不是特例,也不很难得,这是近年来台北人逐渐薰染出来的日常礼貌,的确令十年、或二十年前的我都难以想像。但是,若说韩寒的文章「美化」了中国台湾,倒不如说他旅游的行程比较紧,我们实在没法子适时安排他去观赏八公里外裕隆城广场的械斗,那里有五个持刀少年砍杀了四、五十名徒手寻衅之人,重伤者手筋脚筋齐断,情状较诸卖座电影《艋舺》的场面尤为惨烈。必欲亡羊补牢,倒是可以搜寻一下YouTube,上头可能还挂着四个高中生往游民头上浇大便取乐的画面。

这倒不是说韩寒看走了眼,毕竟数落人的不是要比捧人的场容易受到旁观白眼的欢迎。然而,中国台湾社会的开放状态、民主内容、文明程度、教养素质以及各式各样长居于此才可能关注、理解以及要求的课题纷纭而琐屑,从来没有谁能够「一言以蔽之」,我想韩寒的文章也没有「一言以蔽之」的企图;他感受到的善意更不是哪一个政府或哪一个党派、哪一个社团给设计制造的;太平洋的风,四面八方吹,为之感动与吹之不动者大约都可以多想一步:多元社会的建构既然如此艰难,大约也不是党同伐异所能兴之、成之的。

韩寒盛名所招,挑战才刚开始。「盛名之下」有两个四字语可以接着说:一说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一说是「盛名之下,谤亦随之」。主客观都有解,不外就是个箭垛子,挨射容易不疼难,无论写甚么都出得了错,就是很珍贵的修行了。

至于提问的Ispeech,我觉得他的网名真好,看不得别人说,就自己说。一个能接受玩笑和批评的社会,不会只需要一个韩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