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勤沙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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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自然人文

这里曾是汉代匈奴人的优良牧场,这里拥有亚洲最大沙漠水库——红崖山水库,这里过去盛产黄河蜜瓜、甘草……民勤,这个曾经的重要商品粮基地县,这个曾经因为“人进沙退”而名扬世界的甘肃小县,目前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危机,沙漠正以每年8~10米的速度吞噬着这片土地,越来越多的人不堪严酷的生存条件,抛弃了这块祖祖辈辈洒下汗水和热血的土地而远走他乡……

这是一抔灰褐色的土,泛着微微白光。如果你愿意用舌尖沾上一点儿--当地人已经尝遍了它的苦涩--盐和碱的味道会刺激你的味蕾。

土壤没有任何水分和黏度,它顺着指缝不停地滑落。一阵干冷的风吹来,灰尘飘散,扬向远方。

随着扬尘的方向,一条分界线从面前延伸到天边。东侧是腾格里沙漠耀眼的红黄色,由于年代久远、日照时间长而形成;西边则是巴丹吉林沙漠的淡青色,它出生的时间比腾格里晚得多。

现在的位置是甘肃省民勤县青土湖,绿洲与沙漠的交锋处。当然,湖水已经干涸了40年,惟有满地的贝壳,会证明这里曾是一个碧波连天的地方......

沙进人退

青土湖区,中渠乡煌辉村农民盛汤国在院前忙碌着。

炽烈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让古铜色的忧郁更加明显。今年的沙尘暴、霜冻和旱灾几乎让我的6亩棉花颗粒不收。这位52岁的男子说。

盛汤国就生在这里。一家兄弟四人,分别以尧、舜、禹、汤取名。他解释说,这是对盛世的一种渴望。

但这种渴望已经被现实击得粉碎--当年的煌辉村有着1300多人,今天只剩下300多人;盛汤国所在四社只剩下两户五口,是他和他的三哥一家。

能走全走了,但像我这个年龄的人,又能去哪里呢?盛汤国说。

在这个年收入只有几百元的贫困地区,种棉和养羊是当地大部分农民的主要经济来源。盛汤国望着他羊圈里的8只绵羊说,那是他今年生活的全部指望。

盛汤国的羊圈就坐落在邻居的院子里。在青土湖区,这样被废弃的房子随处可见--房顶上能用的材料都已被拆走,只剩黄土垒成的四壁。风沙随时消磨着土墙,它们一年矮过一年,直到化为这块土地的一部分。

邻居张金文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人,1999年搬走的,去投靠内蒙的一个亲戚。盛汤国的语气中流露着孤单,我现在还能清楚地记得,他走前和我喝酒、痛哭的情景。

如果没有看到当时的录像和图片,你无法想象那种背井离乡之痛。贴着生态移民字样的大客车来了,女人和孩子们哭着喊着走到门前;男人们依然跪在坟前,向父母和祖宗磕最后一个头。另一些没有坐上客车的人,就乘着拖拉机甚至驴车走向未知。

他们的去向大都是内蒙古和新疆,很可能一辈子都回不来了。民勤县环保局局长石多义说,在异乡的生活是艰苦而孤独的,因为要重新立业,而且要遭受当地人的冷眼和欺负。

生态移民以中渠乡煌辉村及字云村等湖区农民为主。据民勤官方统计:2004年移民共120户、620多人;近十年来外流6480多户,26400多人。所以,这里留传着一句话:天下有民勤人,民勤没有天下人。

当地人称:生态难民是描述他们更恰当的词汇。

灾难来自沙漠。红色的腾格里与青色的巴丹吉林已在青土湖前汇合,在东、西、北三面合围民勤,以每年10-25米的速度向县城推进。

沙漠化与洪水、地震、飓风等灾难不同。后者相似于突发性的心脑血管疾病,在几分钟内就能置人于死命,但来得快去得也快;而前者更像恶性肿瘤,一点点摧毁你的免疫力、打跨你的精神,最终扩散到人体的各个器官。

每个当地人都能感觉到沙漠的脚步,民勤政协副主席、著名音乐人李玉寿说,几个月前你走过的地方还是平地,在几个月后,沙丘已经占领了这个位置。

在该县《政务信息》中,可以看到这样的数字:目前,全县各类荒漠和荒漠化土地为2288万亩,占总面积的94%以上。近年来,已经有10万亩耕地沙化,395万亩草场退化,58万亩林地退化。在绿洲外围,还有60万亩流沙、69个大型风口,窥视着人们赖以生存的土地。

当看到你的土地被沙漠一点点侵蚀,就像看到了自己孩子被人欺负。中渠乡农民王起运说,但你无能为力,风墙、草隔等治沙方式只是权宜之计,沙漠在进攻,我们在退守。

泽国不再

但历史上的民勤是一片泽国。

《民勤水利志》记载:这片狭长而平坦的绿洲带,因石羊河的冲击而形成。汉代时河水充沛,终端潴野泽是中国仅次于青海湖的第二大内陆湖泊。至魏晋时期,由于中游人口增加,石羊河水便省武威入姑臧(中游两地名),下游民勤水势减弱。而后每况愈下,到清朝后期,潴野泽早已分为上百个湖泊,其中约100平方公里的青土湖又成为石羊河的终端。

你可以从民勤的地名感受到当年的水景。中渠乡、东渠乡、泉山镇......而今天被沙漠覆盖的西部,被称为大滩。

水边的芦苇有一房多高,春天时黄花会开满湖堤。当你走近时,天鹅、大雁和野鸭腾空而起。69岁的王起运这样描述他儿时的青土湖。

青土湖的真正干涸大约在40年前。民勤水利局高级工程师常厚春说,石羊河上游的武威、凉州的人口和耕地在20世纪50年代暴涨数倍,加上10余座水库在民勤上游的修建,使这里的水量急剧减少。

上游的人要首先保证自己生存,于是大部分水被截流。李玉寿说,而这种开垦和建设处于无政府状态,于是,水资源又被浪费并污染。

1958年,在青土湖上游约100公里处,民勤人开始修建红崖山水库。亚洲第一沙漠水库的建成,让石羊河的终端变成了这里。它的目的是减少蒸发和渗漏,保护水资源,但也直接导致了青土湖的最终消失。

如果不是父辈,我们不知道现在的沙漠为什么叫做湖区。王起运的儿媳、36岁的孟春亭说。

但随着上游城市的发展,民勤的入水量仍以每年1100万立方米的速度减少。1950年,流入民勤的地表水量为5.42亿立方米,2000年是0.8亿立方米。今年5月,红崖山水库出现了1959年以来的首次全库区干涸。

干涸持续了80多天。常厚春回忆说,烈日的暴晒下,湖底全部龟裂,几十斤重的鱼死掉了,尘土在下游的灌溉渠中弥漫。

为了生活与灌溉,人们开始抽取地下水。但又一次水危机突现--20世纪70年代末,人们打出两米左右的土井就能提水浇地;80年代中叶变成了10余米深的锅锥井;而在今天,地下水位下降到25米左右。

但从25米处取上来的水,是连牛都不喝的苦水,也不能浇灌庄稼。中渠乡村民罗河业说。

于是,机井被打到了地下300米,只有那里才有甜水涌出。这是史前古水呀!常厚春叹息到,它形成于二叠纪、三叠纪,不可能再生,是我们最后的防线。

县环保局有关专家称,民勤地下水超量开采约为4.3亿立方米。

身处大城市的人,很难想象民勤农民吃水的艰难。每月逢五的日子,他们才能从院中的管子里接一次水,但给水的时间绝不超过半个小时。他们待客的最高礼节是为客人打净水洗手,他们形容这里的水比油还贵。

第二个罗布泊

地下水的过量开采导致了生态急剧恶化。没有生命的源泉,再坚强的沙漠植物也不可能存活。

首先消失的是胡杨。它被称为三百年不死的植物,在秋天,迷人的金黄色叶子会结满树梢。而后,有13.5万亩沙枣林枯萎,继而是35万亩白茨、红柳处于死亡或半死亡状态。

然而,最让人心痛的是柴弯的消失--柴弯不是植物,而是一个群体,相当于城市的绿化带。植物群落被栽种在农田边缘,曾是防风固沙最好的工具。

只有在资料片中,才可以看到当年绿色的柴弯。那看守柴弯的老人们被称为柴夫,他们哼着小曲,用鞭子驱散着前来偷食的羊群。

而土终于自由了!没有植被的约束,稍有异动,它们就会融入空气,飘向远方;沙漠也从潘多拉的盒子中跳了出来,不停地向县城进发,进发......

风则是土和沙的帮凶。民勤的年均风沙日为139天,8级以上大风日29天,最大风力为11级、风速每秒25米。大风多来自西北方,它的气势横扫千军。

沙尘暴到来时,最好的方式就是捂住脸、蹲在地上别动。在这个妖怪面前,

挣扎只能徒增痛苦。它会掀翻汽车,把白天瞬间变成黑夜,让屋子中灯光只剩下一圈黄晕。它曾杀死了民勤县数名小学生,并把棉花、瓜果打得七零八落。这样的日子,民勤每年平均有37个。

但正是沙暴,让北京感到了民勤的重要性。20世纪90年代后期,当漫漫沙尘飘过中南海后,中科院专家带着采集的沙土样本西行寻觅,最终把民勤定为中国沙尘暴四大策源地之首。而后,有日本专家提出警告:如果沙尘暴的源头不能根治,黄沙将飘到西湖上面。

于是,大量的来自北京的记者云集民勤。他们在关注着这里的沙尘暴、这里的水、这里的沙漠和土壤。当新华社的《动态清样》送达温家宝后,时任副总理的他批示到:决不能让民勤成为第二个罗布泊!

罗布泊,位于新疆塔里木盆地东部的一个断陷构造湖。在它的全盛时期,面积超过5300平方千米,进入汉代仍有广袤三百里之说。而在20世纪60年代以后,由于中上游发展农业生产、扩大绿洲面积,拦截和引走其源头--塔里木河和孔雀河的大量河水,使罗布泊演变成各类贝壳堆积的荒原。

上世纪80年代中期,中国科学院专家曾对民勤的生态进行调查。常厚春说,在调查报告的初稿中有这样的描述:如果不加整治,民勤会在21世纪初消失。

这一结论已经被中国学界基本认可。中国科学院研究员陈广庭近日对媒体预言了一个更为准确的数字:按现在的情况发展下去,这片绿洲的生命可能不到17年。

那么,如果民勤真的成为第二个罗布泊,我们的生活会受到怎样的影响?

作为巴丹吉林和腾格里的天然屏障,民勤几千年来扼住了沙漠的喉咙,我们称它为'沙海一叶舟'。李玉寿说,唇亡齿寒--如果民勤不保,在它东面约100公里的武威,以及金昌两地会被沙漠埋葬,河西走廊将被拦腰截断,并难逃逐渐消失的厄运。

国家林业局造林司一位总工程师说,民勤绿洲的消失,还将改变大气环流的模式,中国北方整个气候将受到众多沙漠效应的左右,种种影响并将持续到南方。换句话说,如果没有民勤,沙尘暴就不是一年几次,而是北方气候中的常态。

从副总理到总理,温家保对民勤的批示共有五次。这与本界政府提倡的'科学发展观'及'人与自然的协调发展'不无关系。一位民勤干部说,最后的批示把重点放在了'如何保护民勤生态'的问题上。

目前,当地官方与民间对此问题已经基本达成统一认识--补水,是解决土地沙化、阻止大漠侵袭的惟一手段。

石羊河是民勤惟一的地表水来源,而本地的地下水资源基本枯竭,常厚春说,所以,必须调外水入民。

从30年前就开始关注民勤生态的李玉寿认为:只要民勤每年的地表水流入量超过3亿立方米,其生态在两年内就能恢复。

事实上,外调的黄河水已经每年有6000万立方米进入民勤。李玉寿说,但用水成本过高--每立方米达到了3角钱以上。这对于年收入不超过1000元的农民们来说,是个高不可攀的数字。国家和甘肃省应该在这方面给予补助。

而人们的另一个希望,寄托在还在计划中的南水北调工程上。

生态与生存

红崖山水库旁,一块巨大的牌子上描述了民勤人的其他努力--北部湖区正在退耕还林、种草养畜、结构调整、移民收缩、劳动力转移;全县计划在自2000年的五年内退耕25万亩,种草25万亩,衬渠4000公里,把粮(食)、经(济作物)、草的种植比例调整为40:30:30;目前,这个目标已经完成了退耕19万亩、种草22万亩,衬渠769公里,种植比例达到35:41:24。 这种思路与20米外石碑上的思想有着很大区别。那碑文描述了水库建立的过程,1993年树立,其中有文字说,民勤县人民排除困难,战天斗地......

人和自然本应该和谐发展。李玉寿说,如果你不服从那些规律,向天和地过多地索取资源,最后结果就是反遭报复。

2004年,民勤县还关闭了110多口机井,以减少地下水的开采,尽管每口井可以为2000多人提供水源。另一项与农民关系密切的政令是:禁止在路边及沙地牧羊,以保护植被。乡政府将把违规的羊暂收,喂养一天由主人负担5元钱。

老人的话题却一直围绕着新规定。井少了,我们吃水更难了;祖祖辈辈都是把羊散放的,怎么到了现在就不行呢?他说。

但老人也同样抱怨着土地的沙化,沙漠对他的棉田的侵蚀,以及沙尘带来的危害。在提及生态与生存的矛盾时,他的眼睛一直带着迷茫--或许,这种迷茫不只困扰着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