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后 结婚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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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绿笑了,冷笑。她没有告诉他汪然给她看过的照片,但对于这一句“爱你的,很爱”,她觉得恶心,是真的出自于内心的恶心。路灯透着车窗玻璃打进来,照射在英飒的脸上。毕绿这一天才发现,英飒老了。他眼角早已有很多皱纹,发际线也高了。过去,在床上,英飒时常会显现出来的力不从心,在这一刻又重新跃上了记忆。当时,毕绿心疼他,觉得是因为生活压力大,才过早地压垮了这个男人的身体。可现在,她觉得自己当初就应该放肆地去取笑他,省得他还在其它地方寻花问柳丢人现眼。最后,毕绿什么都没有说。
她下车,对着英飒说:“再见。”同时心里默念,再也不要见。
她恨英飒,是真的恨。虽然人们说,没有爱就没有恨。可在毕绿心里,这个男人让她看到了人性最丑陋的一面。他爱不爱她,她心里也早已有了答案。因为无论这爱是什么,有多深,他最爱的,永远是他自己。对于这样的人,毕绿的确是爱不起了,但她却有千万条理由去憎恶。
大芳来找我的时候,肚子已经有些微隆。
她并不知道戴方克的事,一进门就问:“你那英俊男朋友呢?”
我摇摇头:“跟人跑了。”
因为是孕妇,我觉得她不应该久留这个养猫之地,便带着她去了“时光”咖啡馆。
我问大芳:“你最近好吗?还在原来的‘单位’吗?”
她点头,说来找我是想问我要一个蔡大夫的电话,以便日后可以去调理一下身子。接着,大芳又感慨结婚真是不容易啊,一点一滴的小事情都容易吵架,真没劲……谈话到后来,她又突然问道:“夏天,你认不认识王股这个人?”
因为做机关的内刊,大芳最近看到一篇报道云南和越南边境线上走私沉香的文章,里面正在通缉的人,就叫王股。据说以前还是写小说的,甚至在上海的文艺圈小有名气。她觉得我可能认识,便随口问了问。这时我才突然想起那时候艾贝蒂说的,房东王伯在越南标香的事,还有王股随我一起离开大理去到昆明时车上说的话。
回家后,我给艾贝蒂打了个电话,问他房东最近有没有和她们联系。她想了半天说好像有一段时间没联系了。我说那他们得赶紧整理一下东西,这房子估计住不久了。刚说到这,检察院就带着搜查令来敲门了。突然之间,毕绿和艾贝蒂变得无家可归。
有时候,“人祸”也会和“天灾”一样,令人猝不及防。
艾贝蒂提着箱子来我这儿借宿,毕绿则去了华夫家。艾贝蒂的随身行李里最重的是几本英文字典和语法书。她快要临考了,我便把阁楼腾出来给她复习。夜里,有时候我们聊天。有时候特别想毕绿,便一个电话把她也叫来。这时无论多晚,华夫都会亲自将她送来,然后自己离开;我们聊完天后,无论多晚,他又会照常从被窝里爬起来打车过来接毕绿回家。看得出,华夫很爱毕绿,也愿意给她自由与信任。而也许对于毕绿来说,也恰是因为有过去的那些经历,让她现在更加懂得珍惜华夫。临走时,我把送给过戴方克的八个字又转送给了毕绿:若得真情,哀矜勿喜。
毕绿说:“这八个字,真好。”
也许只有真正懂得什么是真情的人,才能明白这八个字的含义。
一个月后,王股死了。尸体被发现的时候,肌体组织已经开始腐烂。在大理,他从抽“草”开始慢慢染上了毒瘾。为了抵消这巨额的毒品消费,他和在泰国躲债的王伯联手做一些走私沉香的生意。可最近一次,一块黑棋楠在过边境线时被没收,这使得他和王伯,成为黑白两道都在通缉的人物。于是,王股干脆把酒吧顶了,带着自己在院子里种的那些“草”,上路了。在王股死后不久,王伯在广西自首。也许到最后他才觉得,虽然监牢会令人丧失自由,却是最安全的地方。艾贝蒂和毕绿都没有再见过王伯。案子结束后,她们被允许回到原来居住的地方整理自己的物品。两个人都站在客厅落地窗玻璃前许久。她们看了看对方,也看了看玻璃里模糊的自己,觉得生命何其脆弱。而一个人浮于这生世,走错一步,要再回头,又有多困难。但毕绿仍记得那个同学小红姐姐对自己说过的话,她说这条路走不走得回来,还是要看你自己。
在心里,毕绿很感激这一句话。无论是在重庆歌舞厅登台,还是后来和英飒纠葛的五年,她都庆幸自己还是走回来了。
艾贝蒂走进自己的卧室,将所有衣物都打包整理好。她已经在不远的地方重新找了个房子,单间的,十五平米大小。租约签了半年,半年后,她应该就去英国雷丁读新闻硕士了。艾贝蒂想起当初自己搬进来时的情形,她和毕绿两个人,对未来还充满了期待,哪怕这种期待令人觉得很渺茫,可那也该是最好的时光吧。现在的她,对未来也有期待,只是这些期待已经不再是热情的憧憬,而是冷静的规划。她觉得,是时候该规划一下自己的未来——只和她自己有关的未来了。毕业这么多年,艾贝蒂已经从一个热热闹闹的女大学生变为年逾三十的风韵女子。她的身体上,经过爱,经过恨,也经过怨与原谅。她仍记得最初对于英昊的渴求,心痒痒的,也记得小俞离开前那晚留下的巴掌。她觉得那些都是命数,是该她那么一道又一道地当做劫数去跨越。她又想起汤姆临走时,他们隔着玻璃窗对望的情形。
一切都如烟,不留神,便散了。
瞿颖宁怀孕了。可她来找我的时候,是咨询该怎么瞒过顾骜而去把孩子做了。其实对于婚姻,她一直都还没想好。没想好要做人妻子,没想好要做人母,可这婚不结也结了,但这孩子,一定不能要。
“我跟顾骜说要去长春签售三天,到时候我住你这儿吧。留我三天。”瞿颖宁摸着肚子说。
我看她,说:“你真这么残忍?这可是自己的孩子啊,而且顾骜好歹也是他爸爸吧?有知情权。”
瞿颖宁接过我手里的热水,捧在面前,浅啜了一口:“告诉他,告诉他我就准备在家待产吧,再也别想出去旅行了。有了孩子,有了孩子后,成天就围着它转了,还怎么去写书,去拍片?不写书不拍片,那我就不是瞿颖宁了。我不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死在婚姻里。”她一口气将这些话说完。
“那你干吗要结婚?当初结婚的时候,不就知道一定会走这接下来的一步吗?生小孩,然后改变你们两个原来的生活方式。”我问瞿颖宁。
她放下手里的杯子,抬头看我,一字一句地回答:“因为我在捍卫自己的生活。”
在瞿颖宁心里,和顾骜同居生活这六年,“她的”和“他的”早已经分不清楚。她对这段感情所付出的,也早已不能再用感情来衡量。现在的她,有一种本能的自我保护意识,而这种“自我”里,包括了她和顾骜两个人。她绝不允许任何人前来破坏他们的生活。当初,顾骜要求结婚,她不同意,是有自己的考虑;可后来因为有另一个女人出现,威胁到了他们已经出现裂缝的感情时,她让步了,像一个消防员那样拿着灭火器扑掉了一朵新蹿起来的,但不至于烧毁一切的火苗。那次扑火,让她觉得很及时。可扑掉了外面烧进来的火,她却忘记了他们之间存在的最大矛盾——孩子问题。
顾骜的父母都在东北,是典型的老一辈人思想。他们盼着儿子结婚,然后自己能够抱上孙子。对于瞿颖宁,他们有自己不满意的地方,比如太瘦,看上去就不好生养。但在婚礼那天,当顾家人看到那六只大花圈和新娘新郎脸上的表情时,心里便明白了大半。他们知道儿子亏待这姑娘了,所以结婚一年来,她肚子没什么动静,他们也只是在顾骜耳边唠叨一下。毕竟顾骜和瞿颖宁都已经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再不生,将来谁给他们养老?
父母的那些话,顾骜没有和瞿颖宁说过,他觉得说了也白说。现在上海的房价一天比一天贵,让他自己也觉得目前也还没有条件迎接孩子的来临。毕竟,过去这六年来,他们的生活太飘荡,这种飘荡不是用一张结婚证就能立马安稳下来的。
瞿颖宁从手术室走出来的时候,路走得有些斜。她伸手来抓我的胳膊,说好像喝了酒。我笑,去扶她的腰。
她说:“这孩子就这样没了?一点感觉都没有啊。无痛人流真不好,没有真实感。”
我说:“你没有真实感,我有。下次见到顾骜,我都要找个地方躲起来,没脸见了。”
瞿颖宁便呵呵笑,说:“你知道吗?前几天我还在网上看到一条新闻,说某份给小学生考试的卷子上有一道填空题:______的人流。标准答案应该是熙熙攘攘啊,川流不息啊,可一个小学生答了‘无痛的人流’,老师还给他判了错。哈。你说现在的小孩啊,比起我们读小学那会儿,可真是懂得多得多了。”
回到家,我安顿瞿颖宁睡下。因为麻醉药剂还没有完全退去,她昏昏沉沉地睡了。我便按照姜阿姨在电话里的指示,在厨房里为她熬老母鸡汤。看着笃笃滚的汤,我想起大芳,她现在一定十分珍惜呵护肚子里的孩子。原来人和人,从还没出生起,命数就注定是不同的。一些生命在还没来到人世前,便被打散了。医学发达的同时,也会有瞿颖宁这样的妈妈不禁感慨:噢,就这样没了吗?在她们看来,那些还没具形的孩子们,在离开自己身体时,没有丝毫真实感可言。
几个月以后,水晓君生了个女孩,消息是毕绿原来在《今日早报》的同事告诉她的。据说水晓君因为身子弱,剖腹产的时候大出血,一度吓坏了水家和英家两家人。最后还好,有惊无险。毕绿没有把这个消息转述给艾贝蒂,因为她觉得,没有这个必要。
艾贝蒂的GRE考得很好,她如愿获得了雷丁大学的新闻硕士offer。当她开始动手整理行李时,才发现从读大学起,来到这座城市已经整整十年。十年是什么意思呢,那首歌里不是说“十年之前,我不认识你,你不属于我吗”?现在,马上就要离开,上海这座城市又可曾真正地属于过她艾贝蒂?
小俞给艾贝蒂打电话的时候,艾贝蒂正在英国大使馆门口排队等签证。他从老同学那知道艾贝蒂要去英国的事,在电话里说:“走之前一起吃顿饭吧。”
艾贝蒂说:“好。”
后来,他们去大学边的一个面馆见面。那是读书时他们很爱去吃饭的地方。照旧,艾贝蒂和小俞一起要了碗三块五毛钱的牛肉拉面,很开心地吃着。隔着热腾腾的蒸汽,艾贝蒂恍惚就回到了读书时。她很想像过去那般掏出一张纸巾来递给小俞,擦一擦他嘴角上的咖喱汤汁。这个时候,在熟悉的地方,她忽然觉得曾经也有过那么一瞬间,这座城市是属于她的。
瞿颖宁术后恢复得很好,至少连顾骜都没有看出端倪。因为心里对顾骜有愧疚,她终于决定两个人一起买房。他们四处去看一些新开的楼盘或者二手房。看的时候,瞿颖宁也心情激动,像个孩子般和顾骜两个人站在客厅、卧房和阳台上比划,这里这里,那里那里,以后要做什么用,放什么东西,怎么装修。小时候,对于家,瞿颖宁有过莫名的恐惧,这令长大后她离开家时,对那个家连起码的依恋之情都没有。在一座生于斯长于斯的城市里,她过了六年的无根漂泊生活,没有房子,也就没有家。但现在回想,她会觉得幸好还有顾骜一直在身边,而所谓的家,其实就是有一个爱你的人,在等你。为此,她将不惜一切地捍卫两个人的生活。当然,孩子的问题迟早是要解决的,或者说,妥协。可在这个问题还没有那么糟糕,还没有蹿出火苗子前,瞿颖宁宁愿选择忽略。
一稿:二○○七年二月二十六日
二稿:二○○七年三月十二日
定稿:二○○七年四月七日
后记:其实当时不惘然
这几天上海一直都在下雨,想雨停了,必也就彻底开春了。
细细去算,距离写《钢轨上的爱情》已经三年,当年很多围绕着那本小说发生的事,却依旧清晰。我很喜欢时间的感觉,但往往是要过去后很久,回想起来才能有亲近的感觉。就好像是一场片段联结的电影,快或慢地回放一遍,就心生出感慨:噢,是这样的吗?
很多,我们都忘记了,如果不去用文字记录下来,也许再也不会轻易想起。
所以三年后,我写了这本书。它的完成,让我在文字里对一些事情有了回忆的快感和欣喜。当然,你不能把它真的看作是生活,虽然它最初的名字叫《生活表白》。后来,为了方便好记,才有了《毕业后 结婚前》这个名字。其实我觉得这个名字也挺好,很直白。
我的编辑孟凡明先生说,毕业后结婚前的日子,是遭遇战,每天都会有猛烈的事情冲击你的生活、爱情、信仰,于是天翻地覆了,有人割弃,有人支撑,有人辛苦却甘之如饴。而他接着又说,结婚以后,是阵地战,任何矛盾与纠葛虽然并不热烈,却也能慢慢地颠覆,是一种细水长流的侵蚀。这个比喻我觉得很好,所以记在后记里,以免忘记。
这几年,没有正式的写作的同时,我在生活中和很多人、事、物交错着碰面,听别人说他们的故事,也经历着自己的。正因为生活太强悍,以至于这一次,我的小说完全摈弃了以往好求新异结局的惯例,只想如一汪水,照出生活它本来的模样。无论是夏天、毕绿,还是艾贝蒂,都是我钟情的女子。她们的生活里有我的,我的生活里也有她们的。看见她们悲或者喜,我也就不自然地流露出自己的偏心。也许这种偏心更像是私心,是细微末节里对于过去的遗恨或赏析。嗯,那样的话,也挺好的。写的时候,我常这么对自己说。
李商隐在《锦瑟》里叹: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这话读书的时候,我很迷恋,总觉得感情就是那样的,追忆时倒有了迷迷糊糊的不确定。可如今,当我离开校园很久,也不再是那个站在地下藏书室里能看一下午书的女孩,和感情有关的,反倒是觉得用“其实当时不惘然”来形容更贴切。因为真实地经过后,又怎会惘然呢?虽然那些故事不再是自己的,反倒成了别人的,你回忆着,看着,心里却是清朗明白。
在我的生活中,顾姳小姐的原型最近告诉我一句话。她说:“When you are young, there is no mistake, but experiment. ”这也是我想转达给每一位看完这本小说的读者的。生活之所以精彩,是因为你经过了,而在年轻时能有一些经历,哪怕惊涛骇浪,波折重重,也足以成为日后的财富。我非常感激生活中出现过的每一个人,亲人、朋友、同学,抑或爱人,他们带着自己并不算华丽的故事来到我身边,与我相濡以沫。走或者留,至今我仍满心着欢喜。
而这个故事,虽然看似告一段落,却并不会结束,因为生活永远都在继续着。她们如是。
苏德
二○○七年四月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