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你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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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都没告诉他医生会诊的结果。

五六个医术上最拔尖的医生为他的那种治疗希望渺茫的癌症,开了一次“手术”前会议。列席的有他的妻和他的孩子。

器官几乎坏死了,不割除肯定蔓延和扩散,不消多久就足以致命。可是手术的难度极高,能否保证手术动得成功?医生们没有一个敢拍胸脯,但大家都同意,手术非动不可。与其等着天国收容倒不如冒险,看能否有奇迹出现。不过以往几百个病例都已证明:动了手术大约不出半年,能维持生命到那个时候已算不错了。那等于说,动手术只是基于一种人道主义而已。医生要他的妻和儿子接受这个事实,虽然事实是那么残酷。

他的妻听完那许多医生的发言,脸色变得惨白了。虽然早就听说这种癌症极难治,但没有医生的证实,她是始终不相信的。她总抱着丈夫存有一线生机的希望。她还相信,丈夫一向与人为善,不该未过六十就有这样的结局。她全身颤抖地听完医生的话,嘴唇抖抖地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手足发冷,热血却往上冲,承受不住这样的刺激,扑一声竟扑倒在地。她的儿子吓了一跳,弯身扶起母亲。

十几双医生的眼睛投射过来。其中一位医生离开坐位走过来察问情形。几个医生议论起来,有的说对他的“宣判”,不该让他的妻子旁听;但大部分却一致肯定:必须让病人的亲密者知道事情的真相,否则接下来出现的一些意外情况,谁也负责不了。

她醒觉过来之后,发现自己已被送到另一问病室。矇眬中感到自己在飘渺的仙境游了一遭,灵魂出窍了,因此被送回床上时,软绵绵的,气若游丝。徐徐睁眼看,儿子身后还站着一个人,认得出是准备为丈夫动手术的那个医生。

他一脸严肃,带点轻责地希望她坚强起来,决不可以在她丈夫面前露出这样悲观的情绪,这对病人的身心很不利。她愣愣地听。那医生还希望她保守秘密,决不可以透露出一点端倪;她的任务和所拥有的权利,只是可以告诉他:他的病完全可以好起来,为了康复就必须动手术。

一直到深夜,她才由儿子陪同,到病室看望丈夫。他知道为了给他动手术的事,今天傍晚医生们开了个会;但他明白死活的事已不大可能由任何人传到他耳朵了。他其实心中早有数了;这十几年来,他的惟一兴趣只是阅读健康、医疗方面的书,并加以钻研。但他的家人可一点都不知道他这方面的知识比谁都丰富。心早就定了,离天国已不太远了,只是不知道迟早,以及那最后的形式将如何呈现。

他一见妻子的病容就什么都明白了。躺在床上,侧过身,凝视坐在椅子上的妻子。为了让她在这最后的日子里不致太伤心,他决计找些开心的话题,不去问自己的事了。

“感觉怎样?”妻望着他。她总掩饰不住那份忧郁和满腹心事。

“蛮好的。护士刚来测血压,一切都很好。”他答。

“手术明天就动,你今晚好好休息吧。”“医生已告诉我了,明天就动手术。”“你不必紧张,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一点儿也不紧张。我想动完手术,在医院休养一段日子,那时伤口的线也拆了,我们就可以出院了。”

他的妻听到这儿,心中酸楚,低下头来。“你别想得太多了,一切都会没事的。这方面成功的例子不是没有,而且不少。我就不相信自己身体这么强壮,上帝就那么硬生生不让我活。你还是早点休息吧,等明天手术过后,你不放心我,再搬过来——”

他安慰她,使她觉得不好再往悲里想。他的话充满了信心,在一时之间还使她相信,医生大概都是一群悲观主义者和无能者,他们怎么说得那么绝对呢?

她回房去了。当掩上门,她憋住的伤心,顿时化为泪水,痛痛快快倾倒出来。她感到最为奇异的是,往日他的烦恼事是够多的,也许依赖她惯了,总爱把在机构里种种不如意,倒将出来,使她担上一份心。日子就如此在压抑和沉闷中流逝,他何曾安慰过她呢?何曾令她快乐、开心,脸上出现笑容?而今,……他太反常了,令她不安,是否应了那句“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俗语呢?

既然丈夫是这样乐观,一切都蒙在鼓里,她还有什么理由在他面前露出悲观的情绪?

他的手术做完了,总算顺利。在他被推进手术房之后,她几乎经历了一次死亡。每当她想到他腹部的那个器官要被割除三分之二时,她不敢再想下去,但恐怖的情景却老抓住她,她必然联想到丈夫的痛苦。人身上的东西被割除,人怎能活下去?这是她所想不通的。一闭眼就仿佛看到丈夫躺在手术床上,凝视着被放进药水瓶里一公斤重的器官,眼里充满怨恨和无助,突然坐起,快速伸手向瓶里掏出自己被割除的器官,很快又塞入血淋淋的伤口中……

就这样,她昏睡了三天三夜。醒来时看到身旁有人看着她,竟是刚动过手术的丈夫。 “我倒没什么,你却比我还着急!”他说,“别想太多了。手术动得很理想,没事了。”

她带着疑问:“被割除那么多,没有不舒服的感觉?”他笑着摇头:“没有。”

……一个月后他出院了。她却一直记着医生所讲的他的大限,恨不能时光倒流或凝止,让六个月永远不要到来。然而见到丈夫的乐观,她对医生的断言心中动摇了。奇迹也许真的在丈夫身上出现了。疗养期的丈夫脾气出奇地好,能吃能睡,判若两人。她的心情也渐渐舒展起来了。 “这几十年,难得你有笑容,我真害了你。”他对她说。“一场病,使你改变了脾气,我们真要感激你这场病。”她说。他沉默了半晌,说:“过去我把你当出气筒,当你这个人不存在,真是罪过。你心中一定很苦,我该陪陪你了。”

……四个月来,她对丈夫十分照顾,而丈夫无论她上那儿都陪她,那种呵护怜爱是从前没有的。他的生命力从未如此焕发过爱的力量。她忘了医生的话,深信他们的无能了。

……第六个月,要来的事还是来了。他死得很快,没有太多痛苦,也十分平静。从枕下她发现了他的遗书,上面写着:“亲爱的妻:动手术前我已知道命不长了。这一生我从没好好陪过你,让你受尽了委屈。在生命最后的日子,让我陪你一段人生路程,这样我死也瞑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