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盖尔的老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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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走进这幢房子时,里面已经空了.除了起居室里留下一把藤椅和几条旧窗帘。这是一幢殖民时代式样的老屋,有上下两层。据经纪人介绍.房主刚刚过世,另外——也是巧合。这房主和我重名。也就是说,我叫斯盖尔,这房主也叫斯盖尔。

不管怎么说,我们关心的还是房子的价格、地税什么的。那天,我们看完了每个房间.义来到楼下的起居室。T娜坐在那把藤椅里.顺便又问了几个实际的问题:“附近有购物中心吗?”

“当然,”经纪人说,“超级市场距这儿两英里.附近有两家银行……”

“——寄信呢?对不起.我是说邮局。”我冷不丁地想起一些事来,像我这种好写信的人,是免不了要往邮局跑的。

“邮局?开车两分钟……”

我走近窗前,后院不远是一个池塘,它的对岸是些未经开发的次生林。这时,有几只鸿雁在远处的池塘里戏水,不时发出嘈杂的叫声。

我决定买下这幢房子。

早晨,我在依稀的鸟叫声中醒来。周围还堆放着没开封的家具,柔和的光线在陈旧的壁纸上缓缓移动……

我和T娜从一张临时的折叠床上起来.打开一楼的前门,我们开始了散步。外面的光线不错.吸引T娜的倒是房前的花圃:这里有郁金香、杜鹃、芍药,还有凤仙花。房后有一片伸向池塘的绿地。我们呼吸着清新的空气,顺着微微倾斜的绿地往池塘走去。

“你看,那是什么?”T娜好奇地指着不远处的几棵雪松。那是几个引鸟窝,像猎人的小木屋悬挂在树杈上,低处有几个式样各异的饲鸟器。右边,往前不远,是几棵果树,花刚谢。可见青嫩的幼果。

不一会儿,我们就来到了池塘附近。这里有一条小木船,油漆已剥落,船底布满青苔。远处——在雾气朦胧的水面上,几十只鸿雁正安然地浮动在对岸树林大片的阴影里。那片林子正渐渐地在晨光中苏醒。

种种迹象表明,这里要做的事情很多:花圃需要管理,草地需要修整,饲鸟器要按时去添食,果树也要施肥剪枝。

几周之后,这幢老屋就有了很大的改观。不过,收拾东西时。偶然还会从犄角旮旯里找出些原房主的东西来。而只要发现点什么,T娜便会叫着“斯盖尔——斯盖尔一”就像是发现了墓地里的什么。这不,T娜又在大惊小怪了。

我从卫生间里跑出来时.T娜蹑手蹑脚地从储藏室里探出头,眯着眼睛笑了,原来她发现了一些老邮票。“你看,在木架上找到的。”她把一本集邮册连同一个小纸箱放在新铺的地毯上.从一个小铁盒里取出了几张照片。

她盯着一张照片说:“这屋子原来是这么布置的……”

照片上是一对中年男女。坐在壁炉旁边的一只沙发里。地毯上卧着一只黄色的长毛狗.后面是一棵点缀着彩饰的圣诞树……显然这就是与我同名的斯盖尔先生。看来他的腿不大好——他的旁边有一把木制的拐杖。

在另一张黑白照片上,有三个年轻的骑手。照片已发黄了.但不难看出.牵了一匹白马站在右边的年轻人,就是斯盖尔先生。

“原来他是一名骑手,”T娜说.“年轻时还很帅呢。”

“显然,他的腿疾与骑马这行当有关。”

如果试想着过去的房主在这里的生活.我便能感受到一种陌生、独特的气息。在这夕阳的余晖里,眼前似乎呈现出了这样的情景:斯盖尔独自坐在那把藤椅里——从早晨到黄昏。当他离开那把藤椅时,狗便从地毯上爬起来.抖抖身上的毛……他手里拄着那根木制的拐杖,在走到后院的一个落地的玻璃门时,他停了下来,望着门外,然后拉开门,顺着绿地一步步地向池塘走去。狗跟在他的后面.摇晃着尾巴……

“好神气!”T娜在看另一张照片.“你看,这个人还有过风光的日子呢。”这像是一张领奖的新闻照,场面热烈。

这些照片,使我们可以这样来介绍原来的房主:他年轻时曾是一名骑手。大概在一次赛马中腿部受了伤,从此退出了马背生涯,晚年过着安然恬静的生活。另外,盒子里还有一些书信,其中有两封是被邮局退回来的,信还封着……“斯盖尔.”T娜瞥了我一眼说,“我真不希望咱们家里老出现别人的东西。”

好在斯盖尔的东西在我们家出现得越来越少了。后来见过的有:几把修剪果树用的剪刀、一台打字机、一个渔具箱、一副滑雪板、九只烟斗锅,另外,还有几本驯马用的书——就这些。

买了这房子,我每天要做的另一件事就是分拣邮件。因为写着斯盖尔名字的邮件,竟然有半数都不是寄给我的,而是寄给老房主斯盖尔的。一模一样的名字,很难分出是寄给谁的。其实.一个人去了,许多事并没结束。为了避免差错,我还采取了边分拣边默念的办法,听听我忙碌时的心声吧:“斯盖尔他的(香水广告);斯盖尔我的(银行报告);斯盖尔他的(投资理财);斯盖尔我的……”有时干脆念“活人收,死人收……”不是我不够耐心,而是不得不讲究点效率。

另外.困扰我的还有如何确保他人隐私的问题。事实上有些信无所谓是谁的,而有的信,却永远是个谜。所以.凡是有我名字的信,我不得不仔细地看,用心地读 ——像这封信。亲爱的斯盖尔先生:你好!久无音讯,十分想念。很抱歉,这么久没有联系,这叫我不得不从去年冬天说起.由于我太太在感恩节前过世.那些日子我一直沉浸在悲痛之中..不久我搬进了老人公寓。而那次搬动,使我遗失了最重要的东西——你的电话和地址。

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日子也变得异常平静。每当我想起过去的时光.就不能不想起你……“不是你的!”读到这里.T娜用她的胳膊肘碰碰我说。

我看了看签名——“你永远的朋友:杰瑞。”

从杰瑞的信中看,他和斯盖尔的交情很深,信里还说斯盖尔是世上唯一一位了解他的人了。

杰瑞?这使我想起了T娜发现的那两封被邮局退回来的信,收信人好像就叫杰瑞。我马上去了车库,在垃圾箱里找回了那两封信。果然。收信人是叫杰瑞。这件事使我们有些闷闷不乐,特别是T娜,她是个有同情心的女人。而时隔不久,我又拆开了一封杰瑞的来信。从信上看,杰瑞似乎已经预感到什么,字里行间都能感受到一位老人的孤独。我想,或许此刻他正坐在老人公寓的窗前等着一位老友的回音。

起先,我们想给这位老人写封信,告诉他斯盖尔已不在人世。可想一想还是没那样做。本质上我们也是报喜不报忧的人。

“哎——斯盖尔,”T娜灵机一动,“不能把斯盖尔这两封信寄给杰瑞吗?无疑这也是斯盖尔先生的遗愿呀。”

“对呀!——信呢?”随后T娜取来了那两封信。我们考虑了一下,就按邮戳上的时间顺序,寄了一封,留下了一封。

没过多久,杰瑞就回信了:……我真高兴.终于收到了你的来信从日期上看,这是你二月十三号写的...真抱歉,由于那时我已经搬离了旧居.使这封信走了如此之久读了老朋友的来信,我感到莫大的欣慰,除了你,事实上也真想不起还有谁能像你我这样遥相呼应了现在我唯一担心的是你的健康情况,不知你手术后的化疗效果如何、盼望得知你近来的消息 请记住我的新电话号码吧,也请告知你的……

看了杰瑞的信.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剩下的另一封信,虽然信里的内容我们一无所知。但斯盖尔的这封信,显然是不能给杰瑞一个合理的回音。考虑了一下,我把信装进了一个大一点的信封里。并在一张雪白的纸上打了两行黑色的字:杰瑞先生:你好!两封斯盖尔的信本该一起寄给您请您原谅.它们被退回来的时间已经很久了,祝您健康愉快.

信是寄出去了。一段时间里。T娜自觉不自觉地会去留意草地边上的那个白色的信箱——杰瑞没再来信。

我们觉得这样就好,不然的话……可就在这件事快被忘记的时候,杰瑞又来信了。尊敬的斯盖尔先生:您好!非常感谢您转来的斯盖尔允生的两封信收到第二封信时,我已经明白了……这世上,我最后的朋友斯盖尔已不在人世,然而.能得知他临终前的详情我已感到欣慰;同时.我似乎能感受到.两次收到斯盖尔的来信所带给我的喜悦是出自于您善意的用心.对我来说,这两封信十分珍贵:或许,在我这样一个老人的内心至少没有比他们更重要的东西吧。现在.我可以告诉我的老朋友九泉之下的斯盖尔先生:放心吧,信收到了,无疑.您是一位有心人 但我不能不向您冒昧地提一个问题:为什么您也叫斯盖尔呢--请原谅,因为我并不知道、也从未听说斯孟尔有过一个同名的朋友或亲人……

我马上给杰瑞回了一封信,告诉他我是叫斯盖尔,但仅仅是这房子的新主人。

后来杰瑞不但给我回了信,我们还通了电话。这样我无形中对老房主斯盖尔又有了更多的了解。原来,杰瑞和斯盖尔是两位老兵——两位参加过韩战的士兵。此外,我还了解到一点有关他们人生的细节.其中也包括斯盖尔腿部伤残的原因——一处战争留下的创伤,与骑马毫不相干。在一次电话中杰瑞说:“战争是残酷的。那年冬天,许多人都没有回来,斯盖尔也差一点死去。那是韩战的第二年,斯盖尔负了重伤。他的胸部和腿部都被弹片击中了……”杰瑞的记忆力很好,他对细节的叙述,并不像七十岁的人。只是在他述说时常会停顿下来.仿佛浓缩的时光被一点点地舒展开来。他说斯盖尔能活下来是个奇迹。他回忆着当时斯盖尔躺在担架上,大家抬着他通过一个山谷时的情景:“没有人认为处在昏迷中的斯盖尔还能活着。大家只是不想撇下他。希望把这个年轻人从哪里来的再抬回到哪里去……”

我知道,对于一位老人,只要你有诚意.他就会把一生的经历讲给你听。

事实上我与杰瑞的交往也很短暂,第二年春天.我收到了老人公寓的一封来信:杰瑞因心脏病于三月十二号晚间去世。

他们在杰瑞的私人遗物中只发现了一个人的通讯地址---斯盖尔的地址.也就是我的地址。

从那以后,老房主的邮件消失了。这幢房子经过精心装修。也焕然一新。不过生活还是忙忙碌碌的,今天做完的事,第二天又得再做一遍。

可无论多忙,每天我都会在清晨上班之前到池塘去。在这段时光里.我习惯带着鸟食——一个散发着谷类芳香的袋子,走进青草和露水混合的空气里。那时.池塘上浮动着乳液般的晨雾,沉静之中,只有鸟儿婉转的叫声从林子的深处传来。我给那些饲鸟器里一个个添满鸟食。然后再顺着绿地往回走。这时。我总会在池塘的附近停留片刻,为的是从那个角度看看我们的房子:这幢有着棕色屋顶灰色墙体的老屋,此刻正端坐在橡木高大的树冠中.而玫瑰般的朝霞正在它陡峭的屋脊上流动着……那个斯盖尔也常会在这里观看这房子吗?从这个角度看,这房子显得很高,甚至很远。

我们在W镇一住就是许多年,日子就像池水一般平静。我们生养有几个孩子,幸福的生活让人感受不到时光的流逝。当孩子们在这里一个个长大成人各奔东西以后.房子又变得空空荡荡.以至有些房间成年累月地关闭着。如果不小心偶然推开一间房门,就像打开了一扇唤起往事的闸门:那里有孩子们做过的手工、小布熊、玩旧的布娃娃、老相片和写满了祝福的圣诞卡。或许这也是我们从不轻易地去打开这些房门的原因吧。

另外。体力方面也不比从前。有时从池塘回来,我会感到腰腿酸疼。但我仍然习惯坐在那把藤椅中,手里攥着那个空了的盛鸟食的袋子,在渐渐升起的晨光中闭上眼睛.任鸟儿的叫声从窗外忽远忽近地传来……“有个小房子也许会省点心。”有时T娜这样说。听到她说话,我才感到她在旁边。她总是在某处孜孜不倦地做着家务:把修剪下来的湿漉漉的鲜花晾成干花.或者用手折叠抚展那些烘干松软的衣服——哦,见鬼,在这千百次的重复中,一双美丽而清秀的手变成了昨日的回忆。

有一天,我们终于想到了离开。

记得。有首歌儿流传甚广.歌词大意是:房子卖了气候已经转凉,池塘时岸的那片林子也渐渐地由绿变黄..

告别老屋.

我们去往一个陌生的地方……

为了赶路,离开W镇是个清晨。当我们转身最后看看这幢伴我们度过了那些幸福时光的老屋时.远处已是深秋的景色:鸿雁从水面上一群群升起.这幢棕顶灰墙的老屋被环抱在满坡的红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