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九把刀系列之等一个人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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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励志名言

看电影时一起吃一桶爆米花,只是因为一个人嗑一桶嗑不完,没有别的意义。
友谊没有界限,如果有,也是自个儿划的线。
这一个礼拜的实际相处,除了确定百佳对阿拓的喜欢,更确定了另一件事。
阿拓根本不会因为百佳漂亮而动心,他谨守朋友之道,尽朋友之谊,百佳根本不需要烦心“选择”、“这个人好不好”、“这个人适不适合”等问题,只要专注与这个人共同去做一件事,诸如拼图、聊天,就行了。

“从友谊发芽升华成的爱情,才有最坚实的土壤。”
百佳为自己的爱情下了批注后,就睡着了。
我则细细咀嚼这句话。

<49>

一月中后就是一连串的研究所考试,也靠近学期末,许多人许多事都开始忙碌起来。
泽于几乎不到咖啡店里,他把所有的精神都放在研究所考试的胜负上,不是在图书馆地下室的二十四小时K书室念书,就是在社窝熬夜念补习班讲义,我差不多每天晚上都会找点事去社窝晃晃,或是待在那里陪他到深夜。
而阿拓跟我相处的时间如预期少了许多,但毕竟跨年别具意义、不能总是循例放弃许多跟阿拓经历好玩事情的机会。
我每个礼拜天还是会与阿拓去洗衣店吃顿便宜又丰盛的晚餐,跟铁头以及几个饕客级街坊抬杠;小说写得没劲时,也会打电话约阿拓去暴哥家看场电影,甚至还在百佳的允许下帮他们拼过两次图。虽然我去阿拓住处时发觉胡萝卜跟百佳很亲昵时,心中竟小小吃醋了一下。

这段期间还有个小小插曲,就是思婷交了男朋友,而且还是个印度尼西亚侨生,中国台湾原住民文化跟印度尼西亚风土民情的差异与协调变成我们寝室永远听不完的趣谈。
跨年那晚思婷没有回到寝室,就是因为思婷参加的山服社一行人兴冲冲骑机车跑去大山背看萤火虫,虽然时令不对当然什么虫也看不到,但据说思婷在山里看见红衣小女鬼,也算不虚此行。
而百佳,则陷入困惑。

“思萤,你觉得阿拓都没带我去洗衣店吃饭,也没带我去黑社会家里看电影,也不带我去看重考生表演魔术,是为什么?”百佳来到咖啡店,趴在柜台上。
“也许不是阿拓不带你去,而是还没带你去吧?”我递给百佳一杯爱尔兰咖啡。
“那他什么时候会带我去?虽然跟他在一起不会无聊,但你有去我没去,他真的是很偏心。”百佳嘟着嘴,那可爱的模样勾引死阿不思了。
“多半是因为你那三千片拼图太壮观噜,还没拼完前他是不敢约你做别的事!”我笑笑,这也不无可能。
“也是。”百佳喝了一口咖啡,露出赞不绝口的表情。
“要我帮你问他?还是提醒他吗?”我问。
“千万不要。”百佳摇摇头,她喜欢自然而然,这才是她一直想望的。

镜头切到等一个人咖啡店。
百佳吃着小饼干,偷偷指着她身后的小圆桌,用眼神询问我是怎么一回事。
小圆桌,老板娘跟嗜苦成痴的失意中年男子看着对方各自发呆,两人的中间摆了一个刨空的柚子,柚子里载沈载浮的据说是一种叫咖啡的饮料,状况诡异不明。
这失意中年男子已经百折不挠地坐在小圆桌旁的椅子上个把月了,天天来,天天点老板娘特调,却没有要泡老板娘的意思,因为他惜字如金,好像专程来受苦。
“一个月多了,他要不就是味觉麻痹,要不就是打算参加日本电视冠军的自虐狂,来这里进行最后的试炼,不管哪一个,总之,都不正常。”我笃定地说。
“你觉得那个表情带赛的男人会不会就是老板娘的真命天子?”百佳可是我的忠实读者。
“孽缘。”阿不思从我身后走过,冷冷抛下一句。
“阿不思!我要来个热炒三鲜醉咖啡!”乱点王热呼呼地在位子上喊着。
“也是孽缘。”我笑着。

<50>

第五十回了,算了算,这些日子以来我累积的回忆已经九万多字。
但很遗憾,我的爱情尚未开始。
如果说一切都还在沈淀,我只能等待,就跟阿拓说过的一样。
但有些事情,跑得比我想象的还要快,还要奇怪。

“白痴。”暴哥搂着身边的大嫂,对着屏幕里不断奔跑的汤姆汉克咒骂。
“阿甘本来就是白痴啊?”我没好气地回话。阿拓早在一旁睡着了。
“我是说你白痴。”暴哥瞪了我一眼。
“我?”我瞪回去,我这一年多可不是白混的。
“阿拓不错,怎不跟他逗阵?你们很配!我帮你们主持公道!”暴哥说,大嫂捏了他一下:“人家的事你管这么多?”
“就是说。”我摇摇头,真是有理讲不清。

“阿拓快当兵了呴?怎不学别人考研究所?现在大学生都在街上挤死人啦!”金刀桑叉起一块肥肉摔到阿拓的盘子里。
“不用考啦,早点当兵出来赚钱好啊!早赚钱早娶某啊!”铁头嫂也赞成。
“阿拓没考预官,说要去服外交役到非洲国家种田,你说他奇怪不奇怪?”我摊开双手,表示拿他没办法。
“男孩子出去看世界好啊!去非洲种种田也是男人的浪漫呴?”铁头拍拍自己的头,少林武功也是他的浪漫。他可是认真跟着市面上泛黄滞销的武功秘笈奋发苦学的那种笨蛋。
“没啦,只是觉得可以免费去国外住两年,机会难得。而且是非洲!”阿拓用力扒饭,又夹了一块猪脚。
“是啊是啊,机票贵嘛?”我觉得蛮好笑。
“不过这样的话,我们要好久才能再见面了啊?非得搞顿离别大餐不可!”金刀婶在一道菜上点上火,一时青光大作,真不愧是今晚最奇怪的好菜“火云邪神之东坡斗蜈蚣”。
“又不是不回来!倒是你们千万不可以搬家,免得我回来找不到东西吃,嘻嘻。”阿拓嘻嘻笑,筷子一秒都没歇过。
“对了阿拓,你怎么都不帮思萤夹块肉?你看她瘦巴巴,不多吃一点怎么有办法等你两年?快点用老娘的雪山可乐猪贿赂贿赂人家的嘴!”金刀婶大刺刺地说。
“嘻嘻,要等阿拓的人才不是我啦。”我只好出卖百佳。
“你放心,阿拓如果敢不要你,我就用铁头功撞死他!”铁头义气万千地说。
我差点没一巴掌印在他的光脑袋上。

“我一直觉得很奇怪,这么久了,你们怎么没有在一起呢?”小才从胳肢窝里抓出一只仓鼠,交在我的手掌里。
“怎么你们大家都这么说?”我摸着小仓鼠,根本没看清赤裸裸的小才是怎么把它变出来的。阿拓正在楼下跟勇伯玩象棋。
“因为本来就是这样。不信?随便弹我的排骨看看。”小才挺起胸膛,要我伸手弹他瘦巴巴的肋骨。
我随意弹着,小才嘴巴闭上,但居然有一串清脆的钢琴键声。
“腹语?你自己学会了腹语?”我又惊又喜,虽然搞不懂我跟阿拓应不应该在一起怎么会跟弹小才的排骨有关系。
“是啊,我明年要参加在美国洛杉矶举办的世界杯怪人怪事表演大赛,如果赢了大奖,我就是全世界最怪的人了。”小才得意洋洋地说。

以上这些都不算什么,因为他们都是阿拓的好朋友。
咖啡店里的伙伴才真正教我吃惊。
“小妹,那个阿拓怎么样?最近好像常看到他跟你室友来店里。”老板娘在打烊前随口问我,帮我装好卖剩的小蛋糕,她知道我今天要回家,正好拿给永不减肥的爸吃。
“什么怎么样?难道老板娘也想问我怎么没跟阿拓在一起?”我苦笑,跟泽于认识久了的耳濡目染。
“我只是以为,一年半前你不只救了一只丧家之犬,还顺手胡了张好牌。”老板娘笑笑,她最近迷上了麻将。
“没这么复杂,我跟阿拓之间纯粹是好朋友,教我用手放冲天炮的那种哥儿们。”我提起袋子,走到门口挥手。
“要是我年轻十岁,我可是会跟你争阿拓喔。”老板娘挥挥手,店门关上。

上大学后第一个期末考跟高三接连不断的模拟考比起来,虽然挑战性很低,但别有一番莫名的压力,也经历了生平第一次交报告拿分数的不确定感。
寝室里四个人除了老神在在的念成外,都忙着考试跟交报告,以及社团的期末发表,过年前思婷参加的山服要去北埔扎营一个礼拜,我参加的辩论社跟清大的思辩社联合寒训,念成则想跟女友去韩国渡假,在咖啡店打工的钱正好存了不少旅费。
至于百佳,则在期末考最后一天牵了阿拓的手。

“我们一起绕青草湖时,阿拓跟我说起他要去当兵的事,想到他要去国外两年,我一时感伤情不自禁就牵了他。他的手很大很粗,还会紧张的颤抖。”百佳看着自己的手发怔,说:“可惜我们只剩下半年相处。”
我看着她,落寞大过于牵手的喜悦。
她好不容易真心喜欢上的男生,却即将与她隔了好几片海洋。
爱情充满考验,可惜大多数人都喜欢浸浴爱河,却都认为考验多余,且残忍。
“多么希望阿拓在走之前,能够许我一个承诺。我很乐意拥抱等待的寂寞。”
百佳看着我计算机里,阿拓初次带我去看小才表演的那段故事。
她已看过数十次,仍不嫌腻。

<51>

期末考再怎么不讨人喜欢,也有结束的一天。
参加完辩论社为期三天的寒训后,我暂时搬回家里过寒假,再度跟哥挤一间房间。百佳也收拾简单的行李回到节奏快速的台北,临走前还念念不忘那块拼到一半的大拼图,以及阿拓的手温。思婷在社团野营后开开心心回到久违的花莲,还带了她没有要回印度尼西亚的侨生男友一起回乡过年,想必又会发生许多新鲜事。念成则暂别咖啡店的工作跟女友飞去正在下雪的韩国,临走前还跟我借了一万块以备不时之需。
而泽于,台大放榜只上了备取,于是搬了一箱泡面到社窝柜子里。

寒假,每天早上我要不跟阿拓、阿珠在清大泳池晨泳,要不就是带胡萝卜在交大里跑环校道路健身;下午如果老板娘没有偷懒关门,就跟阿不思到咖啡店工作;晚一点,则到花市旁的体育场看阿拓跟直排轮社的社员们打区棍球,或是去社窝看小说陪泽于念书。
幸运的是,这段期间泽于并没有时间教新女朋友,而我也越来越习惯,跟泽于一人一半泡面这件事。
待在家里,发觉自己的东西大多堆在寝室,房间里都是哥的东西,我有种过客的奇异感觉。也因为第一次搬到外面住,跟家人相处的时间锐减不少,大家之间的容忍反而增加了许多,任何事情似乎都可以以此类推。
唯一难过的是,小青上了大学、跟阿神同居后,跟我之间的电话跟信件是越来越少,这次寒假她也是匆匆回来过个年,大年初四就又回到成大参加营队,我开始不习惯她的独立,总认为自己应该享有些友谊上不一样的特权,却又难以启齿。
或许友谊同样需要考验,只有亲情才是根深蒂固。

“小妹,怎么上大学半年了,半个男朋友都交不到?是不是打工太忙啦?”爸总是这样提醒我,一天见几次面就提醒几次。
“那个跟那个又没关系。”我总是千篇一律地回答。
“交大男孩子不是很多吗?难道都瞎了眼?我干脆打电话给你们校长好了。”爸打开电视,迅速转到政治混战台。
“现在不是流行网络交友?小妹,要不要上网络看看有没有喜欢的?”妈一边煮菜一边大喊,也不管厨房对窗就是邻居王大婶是个八卦婆,明天搞不好就传遍街坊。
“爸,妈,不要逼小妹啦,她也是尽力在联谊了啊!那天我跟我女朋友在崎顶看见她跟男生在沙滩上漫步哩,有够浪漫。”哥哈哈大笑走过,拿起一块蛋糕就吞。
我瞪着他,恨不得他立刻被甩。
“有在努力就好,有在努力就好,拼经济比较实在啦!”爸开始专心看电视,我才可以逃脱“念交大却没有交男朋友”的问题地狱。

阿拓从来没有跟我提过他喜不喜欢百佳,我也没问。
因为我从来没有怀疑过百佳的吸引力。
更何况,插手别人的爱情一向是最笨的举动,因为爱情打一开始就有答案。
但阿拓显然对我的袖手旁观开始不解。

“百佳那天牵了我的手。”阿拓浮在水面上,阿珠在一旁闭气练打水。
“我知道,她跟我说过,还眉飞色舞的。”我笑笑,靠在池畔喘口气。
“你说百佳会不会喜欢我?”阿拓抓住阿珠的两条肥腿,帮她校正姿势。
“不会吧?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在装傻?”我拍了他的脑袋一下。
“那天晚上很冷,我们又没戴手套,说不定是她一时手冷?”阿拓认真的表情。
难怪百佳说阿拓的手在颤抖,原来不是紧张,而是天冷。
“一个女孩子就算被冻死,也不会轻易把手交给男生牵的好不好?笨蛋。”我又拍了他的脑袋一下。
“喔。”阿拓搔搔头。
“喔?”我歪着头。
“所以百佳喜欢我?”阿拓一脸认真。
“感觉像抽奖抽中BMW吧?”我笑道,拍拍他的肩膀表示庆贺。
“抽中了也没用,我又不会开车,改天再叫暴哥教我好了。”阿拓非常认真地回答。
“你真的是个笨蛋。”我戴上泳镜,潜入水道。

<52>

寒假的最后一天晚上,阿拓跟我自己拿钥匙打开暴哥家,挑了片“教父”。
“今天老板娘跟那个古怪的中年男子终于开始聊天了。”我说,将盘片摆进影碟机里。
“喔?都聊些什么?”阿拓将刚买的卤味打开。
“什么都聊啊,我跟阿不思都在旁边偷听,原来那个男人是个音乐家,他的未婚妻 车祸死了让他深受打击,所以灵魂常常出窍,做什么事都马心不在焉,日子过得一塌糊涂行尸走肉,样子比一开始认识的你还要糟一百倍。直到有一天不小心晃进了我们店,又不小心喝下难喝得要死的老板娘特调,这才把他给苦醒。”我说,夹了块我最爱的百页豆腐。
“喔,所以那个男人为了清醒一点,所以每天都去你们店里?”阿拓笑了出来。
“是啊,他说一天二十四小时只有在我们店里的时间是清醒的,所以就常常来,刮风来,下雨来,任何事都阻挡不了他虐待自己的舌头。”我们大笑起来。
“好好玩,说不定这真的是命中注定耶,失去最爱的两个人借着一杯又一杯难喝的东西相识相恋,你们这间店的名字说不定过一阵子就要换掉。”阿拓高兴地说。
“希望如此啰。”我说。

教父这部片子号称经典,也许就是因为太经典了不适合我这种小人物看,所以我嘴里含着没吃完的豆干就昏沉沉睡着了,直到我的枕头僵硬地抽动了一下,我才颟顸地睁开眼睛。
原来我睡倒在阿拓的肚子上,而阿拓刚刚打了个喷嚏。
“对不起。”我挣扎着要起来。
“没......没关系,我正好肚子冷。”阿拓搔搔头。
我点点头,继续趴着。
但我既然知道自己是躺在阿拓的肚子上,反而就睡不着了。
睡不着,但阿拓的肚子还蛮舒服的,我就再接再厉地试着睡看看。
而阿拓以为我还在昏睡,一动也不敢动,连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连电影的声音都关到很小。我不禁有些感动。
百佳如果跟阿拓这样的好人在一起了,一定会很幸福。
突然,电话响了。

“要帮暴哥接吗?”我问,在阿拓肚子上打了个哈欠。
“你没睡着?”阿拓吓了一跳。
“睡了又醒,睡不着啦?”我伸了个懒腰。
“不晓得要不要接电话,我来这里从没听过电话响。”阿拓迟疑不决。
“说不定是很重要的事?反正接个电话暴哥也不会怪你吧。”我说,阿拓点头称是,拿起话筒。
“喂?这里是暴哥家。”阿拓对着话筒说。
“阿拓!你手机关了就知道你在我那里!干他妈的快闪!”暴哥的声音近乎咆哮,连我也听到了。
“快闪?”阿拓感觉到不大对劲。
“有仇家不知道哪来我家的地址,你快点闪人!”暴哥的声音又急又怒。
“不会吧?”我跳了起来,跑到门边打开一条缝。

几个恶汉拿着长条报纸捆成的铁棒跟刀子在巷子里大步走着。
铁棒刻意刮着窄小的墙壁,发出摄人的铿铿金属声,暴风雨的前奏。

“来不及了,阿拓我们快打电话报警!”我说,将门上锁又上锁。
“走不掉了,你快帮我们报警,他们已经在楼下,思萤也在这里!”阿拓就要挂上电话,神色有些慌乱。
“马的,我沙发底下有一把刀,你先看着办!我等一下就带人赶过去!”暴哥挂上电话,门就被猛力撞了一下。
阿拓一边从沙发底下摸出一把西瓜刀,一边紧张地叫我赶快躲在暴哥房间的床底下里,我说要躲一起躲,害怕得都要哭了。
阿拓却只是瞪着我,低声要我快点离开客厅。我从没看过他那么凶。

“干!给恁爸出来!”
“操恁娘,锁门甘有效?干!”
伴随着几声咒骂,门又被重重踹了一下。
钩住门板的锁链居然要断了。
“暴哥不在里面!”阿拓干脆大叫。
我赶紧溜进卧房躲在床底下,暗暗发誓以后一定不要再来了。
“讲三小逍话,无底咧照常砍死赁!”一个大汉口气凶恶,一脚将大门踹开。
我趴在床底下直打哆嗦。想拿起手机报警,却又发现手机忘在客厅里。
“干恁娘咧,丢哩一个?暴仔系藏咧哪里!”粗鲁又不满的声音。
“拿着刀仔想咩做啥小?干!”轻蔑的声音。
“暴哥不在,留下话,我会跟他说。”阿拓的声音很冷静。
“去找!尬伊掀出来!柜子里、眠床底!通通拢卖放过!”桌子被踢倒的声音。
还有我全身发抖的心跳声。

<53>

听到床底下三个字,我几乎无法呼吸,手脚冰冷。
卧房的门被推开,我看见两双脏布鞋在眼前踩来踩去,然后是柜子打开的声音。
我几乎要哭了。

“全部都给我住手!就跟你们说暴哥不在这里!”阿拓突然大吼。
然后是一阵巨大的撞击声。
“干!眠床脚呒人!”一个平头男探下头发现了我,他两只眼睛凸的像金鱼眼,伸手就要捞我出去。
“不准动她!滚!滚出去!”阿拓冲进房间,将平头男踢倒,一点都不犹豫。
“干恁娘!一定系暴仔的查某!”那平头男大叫,一棍子打在床上碰的一声,我捂住耳朵大叫。
“出来!尬恁爸出来!”带头的仇家恶汉用力踹门,我吓到甚至没办法哭出来。
也许,今天就要死在这里?
“别出来!”阿拓大吼,拿着暴哥的开山刀虚劈一下,整个人挡在床前。
四个人将阿拓围住,惦量着他。
“她是我朋友,跟暴哥一点关系也没有,而且警察马上就来了,还不快走!”阿拓的双脚一点都没有在发抖,真不晓得他在想什么。
眼前可不是电影,也不是漫画或小说,会死人的。
“干,恁一个人拿着刀子要吓惊谁?蛤?要吓惊谁!”带头恶汉一脚猛踹床脚,我尖叫了一声。
“我先说了,如果你们找不到人硬要捣乱,我被砍死前也会拖你下水!”阿拓说得斩钉截铁:“你最好第一刀就把我的头掀了,不然信不信我先在你身上钉两刀。”

四周突然静了下来,只有从客厅传来的、电影机关枪扫射的爆响。
因为连我都听出阿拓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恫吓,他是认真的。

“暴哥带了人正赶过来,要嘛闪人我替你传话,要嘛你立刻就砍死我。”阿拓说得血脉贲张:“有办法你就去堵暴哥落单,不然如果暴哥回来后看见我被挂了,依他的性格,你们一个个都别想有全尸。”
我彷佛看见带头的恶汉正瞪着阿拓。
“插小伊咧讲,扑吼伊系!”平头男的脚前进了一步。
“丢,扑吼伊系!伊青菜讲恁爸加莫哩信!”另一个人也前进了一步。

阿拓没有再多说什么,我只听到他粗重的呼吸声。
我的心脏就要停了。

“尬恁爸留下一只手留做纪念,恁爸丢先放过赁。”带头恶汉冷冷地说。
“行,你想清楚就好,暴哥会连本带利多砍几只手赔给我,最后还是我赚。”阿拓居然不落下风:“左边右边?”
“阿拓不要!千万不要!”我大叫,突然之间我感到很愤怒,愤怒到忘了害怕。
于是我爬出床,生气得头都快炸掉。
“为什么流氓可以这样欺负人?难道当了流氓就可以没有人性吗?明明就没有关系的人你们也欺负!看不出来我们只是借地方看电影吗!动不动就叫人把手砍掉!”我越说越气,宁愿挨几刀也不愿阿拓自己把手砍下来。
空气僵硬如铁,阿拓一手用力牵着我,他那磅礴的内力再度排山倒海而来,给了我无比的勇气,让我忘记害怕。
“有种,两个都很有种。”带头恶汉突然笑了起来:“暴哥说的果然没错。”

阿拓的手突然松了,我也愣住。
愣住的原因不是带头恶汉突然改口说国语,而是他说的内容里暴仔变成暴哥。

“不好意思,算算时间,暴哥就快来啦。”平头男嘻嘻笑着,刚刚的面目狰狞不知跑哪里去。
“刚刚......刚刚全都是唬烂的?”阿拓错愕不已,但手中的刀子还是戒慎恐惧地拿着。
“当然啦,全部都是演给你们看的,暴哥说你是条汉子,一定会保护你朋友,这样就大功告成啦!暴哥果然没看错人!”另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哈哈大笑,将刀子棍子都丢到床上。

看着这四个凶神恶煞弥勒佛般笑成一团,我全都明白了。
原来暴哥安排这一场流氓寻衅的戏,就是想让阿拓一展男人气魄,好让我感受到阿 拓对我的关心备至、即使自断一手也要保护我的决心。然后我就会投入阿拓的怀抱,从此王子公主手牵手快乐在一起。
而暴哥之所以要自行把戏揭破,无非只有一个幼稚的理由:他以后还想在这里看见我们,不想我们从此害怕不来。
我看着阿拓那副呆样,不必细想也知道他事先完全不知情。
但他手中的刀子还是没有放下,依旧紧紧握着。
我知道阿拓现在的心情还停留在方才的异常紧绷,还没平复过来,因为我的手很痛很痛,骨头都快被扯碎了。

“没事了,阿拓,没事了。”我拉拉他的手。
突然看见他的眼睛里泛着一点泪光。
楼梯蹬蹬作响,暴哥出现在门口。
平常不苟言笑的他脸上挂着难得的恶作剧微笑,慢慢走了过来,刚刚四个凶狠大汉两两成行,笑容可掬地迎接他们的大哥大。
阿拓紧握的手突然松脱。
下一秒,就看见阿拓一个箭步,将拳头用力砸在暴哥的脸上。
“大哥!”四个作戏的恶汉惊叫,却不敢插手。
暴哥再怎么硬汉,阿拓这青天霹雳的一拳仍差点将他打趴,一手及时扶着墙壁才没有倒下。
我尴尬地看着阿拓,愤怒、害怕、不谅解,全都写在他的脸上,还有刚刚那记野兽般的拳头里。
暴哥流着鼻血,站直了身子。他注意到阿拓紧握刀子的右手臂上,青筋盘绕。
“对不起。”暴哥冷冷地说,摸摸差点歪掉的鼻子。
四个手下知趣地鱼贯走出东西被踢得乱七八糟的房间,下楼。
阿拓看着我,我摇摇手说没关系,我知道暴哥只是好意,没事没事。
“真的不要紧啦,而且还有点好玩。”我笑着安抚阿拓,阿拓这才吐出长长的一口气。
后来我们坐在沙发上,暴哥跟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十几分钟后才将阿拓的手指扳开,将刀子取下。可见阿拓事件时的冷静跟他的身体反应完全悖离,他已做好杀人的准备。
我竟有种内疚的感觉。
那晚阿拓跟暴哥两人都一言不发,整场戏的最重要观众,我,一会儿忙着从冰箱拿出冰块帮暴哥冷敷鼻子,一会儿搓揉阿拓几乎要抽筋的右手掌,还要负责说几个网络笑话缓和缓和僵住的气氛。
好不容易屏幕里沈闷冗长的教父演完,我跟阿拓才骑着我的野狼离去。

后来,阿拓到了遥远的非洲甘比亚后,偶而我还是会想起那晚的惊心动魄。
当时的剑拔弩张、肃杀威吓我已不复记忆。
但我的眼睛,始终无法从扳开阿拓颤抖手掌那瞬间,挪开。

<54>

阿拓跟暴哥毕竟都不是小气巴拉的人,开学后一个礼拜,阿拓说暴哥买了几片很热闹又爆笑的印度歌舞剧,于是我们又提了一袋鸡腿去光顾。
在五光十色、夸张到让人觉得恶心的片子外,暴哥除了在鼻子上贴了块金丝膏,没有多说什么,一贯内敛的冷酷,彷佛一切都没发生过。
我倒是写了张卡片慰问他的鼻子,顺便感谢他的好意。我心领了。

开学后,原本应当万事发轫的时节,事事却是出奇的尘埃落定。
泽于考完了清大、交大、成大、中央的资工研究所后,他一下子轻松起来,因为如果考不上以上的学校,他决定听从他父亲的建议,先当兵后再出国念硕士,或许一举拿到博士学位再回来,也算塞翁失马。
总之对他来说,地狱般的考试已经结束,只等胜负分晓。
于是他又重出现在咖啡店里,与我在一杯又一杯的肯尼亚、一张又一张的纸条中继续默契。

“谢谢你在社窝里陪我对抗穷极无聊的研所考试,也谢谢你顾虑到我会变胖,义无反顾地帮我吃掉无数次半碗泡面。”然后画了一个晴天娃娃当做结尾。
这张纸条变成我的书签,让我每天笑得跟上面的晴天娃娃同样灿烂。

令我最高兴的,莫过于泽于没有再交新的女朋友。
或许只是暂时的终场休息了,或许是讨好别人讨好得倦了,或许只是还没等到 他将筹码再次堆上的那个人。无论如何,这都是好事。
百佳说过,友谊才是爱情最坚实的土壤,虽然我对泽于可以说是梦幻般的一见钟情,但,如果百佳说得对,我也不介意从泽于的好朋友当起。
跟大多数交大的准阿兵哥一样,泽于开始在环校道路慢跑锻炼体力,有时在一大早,有时在晚上十点。常常,我也会佯装恰好慢跑路过、同他跑得大汗淋沥,然后一起到校门口的早餐店吃东西。

“如果你每一间研究所都考上了,你会选择到哪间学校念啊?”我啃着烧饼。烧饼沾豆浆是人间十大美食之一。
“哪有这么好的事,怎么可能每间都考上?”泽于吃着蛋饼,笑笑。
“所以说<如果>啊。”我当然期待他会继续念交大。
“交大吧,然后是清大。老师差不多都认识,找指导教授也比较容易,如果去别的学校选错老师跟研究题目,大概得过着比狗还不如的研究生生活吧。”他摇摇头。宾果。
“嗯,习惯的地方总是比较适合念书,不必费心熟悉新的东西。”我微笑。
“虽然这样说也没错,不过你以前就住在新竹,现在也是在新竹念书,会不会有些遗憾?我以前联考的分数也可以念台大,不过是因为我家就在台大隔壁,所以我填到这里来。”泽于吃着蛋饼的时候,不喜欢沾酱。
“不管怎样,现在已经不遗憾了。”我笑嘻嘻。
“喔?”泽于好奇。
我没有说话,只是低头啃着被热豆浆浸湿的烧饼。
能够这样跟你一起慢跑、一起吃早餐,待在新竹又怎么会有遗憾?
“对了,网络什么时候放榜?”我问。
“清大最先放榜,就在这礼拜五。然后是交大,礼拜一。”泽于夹着蛋饼的筷子象征性颤抖了两下。
“我会守在计算机前面,用力替学长祈祷的。”我笑笑。
“如果上榜了,一定请你吃饭。一定。”泽于拿起筷子对空拜了一下。
“那是一定要的,每次吃完早餐就看见你去7-11拎半打仙草蜜拜土地公,但土地公可没陪你念书,我有,所以我要吃大餐。”我贼兮兮地说。

提到这个,准备考交大研究所的行家都知道,想要在本校金榜题名,努力啃书还在其次,但交大校门口对面的土地公庙可不能不去参拜一下。
本校土地公酷爱喝仙草蜜,还得要泰山的不可,所以土地公庙后的7-11的饮料柜里永远都准备好几排的泰山仙草蜜,庙里供桌上的贿赂也堆得像小山。
而泽于,这位常常看财经管理、政治评论杂志的有为知识青年,为了一举抡元不只考前天天拜,考后也是天天孝敬,让泰山食品公司跟土地公都赚了个饱。
“居然吃起土地公的醋,这下可不是吃大餐就能够解决的了。”泽于莞尔。
“总之,希望土地公真被你贿赂成功了先!”我哈哈大笑。

礼拜五一大早,我全身沐浴、念了心经十次后,打开计算机连上清大研教组网页,在清大资工所绿取名单里找到了杨泽于三个字,可惜依旧是备取。
“备取二十一,应该蛮有希望的?”我心中揣揣,又开了一个窗口,连上台大网页。我将清大榜单比对台大资工所的绿取名单,发现十五个名字重复了。
“如果他们都别耍花样、乖乖去念台大的话,那泽于就算备取六啰?”我喃喃自语,说:“又如果有其它七个人将会考上交大、也真的会去念交大的话,那泽于就是录取啰?”

虽然我一意孤行要这么想,但我可以想见泽于忐忑不安的心情,因为我礼拜五晚上并没有在咖啡店看见孤独的肯尼亚。
于是,不用考研究所的阿拓在我快下班时来找我时,我倒请了他一杯肯尼亚。
“这就是泽于最喜欢喝的咖啡?嗯,好喝。”阿拓暴殄天物地一饮而尽,比出大拇指。
“希望礼拜一交大放榜时能看见他的名字。”我幽幽叹了口气,看着小圆桌旁,嗜苦的中年男子跟老板娘正有说有笑的。
“还有成大跟中央啊。”阿拓拍拍我的肩膀,咧开嘴笑。
“那都离我太远了。”我摇摇头,走过眼前的阿不思也跟着摇摇头。
“那也是。”阿拓搔搔头。
然后是十分钟的静默,我清理塞风,他发呆。
“我问过人,其实清大备取二十一很有希望备上的。”阿拓突然说。
“谢谢。”我点头,我也上网问过研究生。
“所以应该好好庆祝一下。”阿拓笑说,一贯没头没脑的怪逻辑。
“哪有这样的!”我敲了他的笨脑一下,不过还是笑了。
“我最近迷上投篮机。你知道么?就是一分钟投进五十分以上就可以再玩一次的那种,实在是非常好玩。”阿拓开始兴奋,然后我也诡异地跟着兴奋起来。
“我以前跟小青在百货公司玩过,可是很逊,所以想点别的东西庆祝吧?”我说,心想这还不到可以庆祝的时候吧,阿拓有点被小才传染了。
“练到不逊就好玩啦!我一开始也是逊到很想撞墙,不过仓仔他家正好有一台,所以我花了两个晚上就变得很恐怖喔!单场有九十分的记录!”阿拓笑得眼睛都看不见。
“仓仔?又是新朋友啊?他家怎么会正好有一台投篮机?”我看看时钟,应该要下班了。
“带你去认识一下噜!超级厉害的!”阿拓兴奋的红了脸。
十分钟后,我骑着剽悍的野狼,载着阿拓冲向新的友谊冒险。

<55>

你知道的,阿拓就像一块大磁铁。
这次他吸到的怪咖,是一个叫仓仔的夹娃娃机达人。

前几天阿拓跑去竹北家乐福买东西时,看见一个矮子刁着烟,站在一楼室外的投篮机前,在短短一分钟内丢进一百五十分,他吓傻了。
正常人只会投以“你真厉害”的注目礼,大方一点的也不过是将“喊你很厉害”喊出来。但阿拓这方面是脱轨的行家。
“遇到投篮机怪物我当然要逮住机会问他啊!我又不是笨蛋,当然想知道怎么样才可以投那么多分!所以就走过去直接用问的,还拜托他教我一下。下地下道!”阿拓在我耳后说着他跟仓仔相遇的过程,我简直快笑死了。
“然后呢?你问他,难道接下来他就教你啊?”我笑道。
“不然呢?他最后看我笨,干脆带我回他家练个够,省得多花冤枉钱。出地下道右转!那间铁皮屋就是!”阿拓大声说。

仓仔家是间铁皮违建,就在竹北金宝戏院前巷子里。
我将野狼停在铁皮屋前,看见有两台坏掉的大型游戏机台摆在外面的路灯下。
“仓仔从小就是个大型电玩迷,以前花了很多钱在游艺场晃,不过后来学乖了也赚了点钱,所以干脆把一些故障报废的机台买回来,修一修,就自己在家里玩。”阿拓说,跟着我走进木门半掩的屋子里。
铁皮屋里的摆设跟一般住家没有两异,两个塑料红灯立在神坛桌上、脏脏的黑色沙发、摆在电视上的咬钱蟾蜍,但神坛后面的布帘一掀开,就看见一台破破的投篮机,以及一台夹娃娃机。
而仓仔看起来大概三十多岁,赤着身子露出层层肥油,满头乱发。
他叼了根烟,坐在投篮机旁的游戏机台前打格斗电动,转头看了看我们、点头示意。

“勇猛拳击,现在几乎都看不到了喔。仓仔玩到就连脚指也可以打出彗星拳!”阿拓向我介绍仓仔摇杆下的电玩名称。
“嗯。”我应道,向仓仔笑笑。
“女朋友?不抽烟吧。”仓仔将烟撵息,指了指靠墙的自动贩卖机,说:“自己按,免钱的别客气。”
我看着自动贩卖机,原来仓仔扛了台报废的自动贩卖机回来,照例修一修、改一改机板,然后将它当作电冰箱跟橱柜使用。看来真是个有趣的人。
透明玻璃后有好几种饮料、还有各式各样的小饼干,只是摆的次序很乱,如果喜欢吃的食物放在比较后面,就不幸无法一次按到。

“她是我朋友啦,叫李思萤,思念的思,萤火虫的萤,来玩投篮机啦!”阿拓拍拍贩卖机的按钮,掉下一罐百事跟一罐雪碧。
“投篮机没什么诀窍,玩久了自然就很厉害,自己来?夹娃娃机也可以自己来,不过夹到不能带走就是了,哈哈。”仓仔眯着眼怪笑,嘴里照样刁了那根被撵息、歪掉的香烟。
“那谢谢啰。”我也不跟他客气,走到投篮机前按下开始。

闸门打开,几个篮球滚下,我兴冲冲地开始丢,但我双手丢掷的弧度不是太高就是太低,还有球直接撞上透明塑料板往身旁的阿拓砸下,一分钟过后,我只得了可耻的二十一分。
我生自己的气,于是又玩了一次,这次反因为手酸而退步到十六分。
“你慢慢玩,没人赶你噜。我要练夹娃娃。”阿拓帮我将雪碧打开,径自走到夹娃娃机前抓住摇杆。
“不,我先看你玩。”我接过饮料,好奇地看阿拓表演。
仓仔的夹娃娃机里有许多大小不一的玩偶,还有保险套、糖果盒、手表等任何可能出现在夹娃娃机里的东西,应有尽有。
阿拓说,起先仓仔都去“十元的店”或是杂货店买这些东西玩来练习,后来练到出神入化后,就去外面夹比较象样的东西回来摆。
“先从最简单的布娃娃开始吧?这个好像比较简单?”我指了一个颜色乱配的红色小叮当。
但阿拓的手很笨,不只没擒到颜色乱搞的小叮当,连续试了十几次还夹不到任何东西,我接手试了几次,最厉害的一次是碰巧勾到了手表的链子将它吊在半空,但最后还是被它晃了下来,功亏一篑。

“继续看你们夹我今天晚上会做恶梦,让开,让你们看看什么叫夹娃娃机教父。”仓仔揉着肥肚子,一脸“还是得要我出马才行”的无奈表情。
“教父,我要那个长颈鹿。”我指着一只脖子缝线歪掉、露出棉花的长颈鹿玩偶。
“简单。”仓仔打了个哈欠,摇杆跟肚子上的肥肉同时啪啪啪啪飞驰。
哈欠打完,长颈鹿已经掉进洞里。
“好厉害!有什么技巧吗?”我眼睛都亮了。
“技巧?夹娃娃机是很靠天分的,再来是命运。”仓仔眯起眼睛,捏着肚子上不可思议的肥肉说:“一个人这辈子第一次夹到的东西,会决定他的人生。你的人生,就跟这只长颈鹿一样,脖子都很长。”
我张大嘴巴,这个人简直在胡说八道界的教父。

<56>

“什么叫人生的脖子很长?”我纳闷。
“一个人要花多少时间才能明白他人生的意义?不要急,小姑娘。”仓仔看着阿拓,说:“需不需要保险套?叔叔夹给你。”
“免了。一想到我的人生是一个保险套,我的头就开始痛了。”阿拓摇摇头,装出头痛的样子。
“有道理,小姑娘,跟着他会有前途喔。”仓仔看着我,若有所思地将脖子蹦出一大团棉花的长颈鹿交给我。
“不是说要放回去吗?”我呆呆地看着被谋杀的长颈鹿。
“你的人生可以破例让你带回去。”仓仔说,一副替我担心的样子。
“哼,那是你夹的!我的人生要自己夹!”我用屁股将仓仔挤开,将长颈鹿丢进活动玻璃罩里,重新启动摇杆。

虽然我不相信仓仔说的话,不过我还是瞄准里面看起来最贵的东西─刚刚我差点得手的腕表;我的人生就是一个手表,至少可以解释成我是个守时的人。
但铁爪还在半空中犹疑不定时,我打了一个喷嚏,不小心按下按钮。
铁爪落下,义无反顾地抓起刚刚被我丢回去的长颈鹿,而且一击得手。
你问我有什么反应?
我第一时间看到鬼般尖叫起来!
“人生啊。”仓仔拍拍我的肩膀:“不管怎样都要试着接受它。”
“至少不是那只袜子。”阿拓安慰我,指着里面一只不管配什么鞋子都不搭的绿色袜子。
后来阿拓试了一个小时,终于摇摇晃晃夹起了他的人生。
就是那双绿色的袜子,果然人不能太铁齿。
“原来是双袜子。”
阿拓陷入沉思,却没有沮丧到痛殴夹娃娃机。

在那一个小时中,我卯起来练投篮,虽然手酸得要死,但四十六分让我得意洋洋,差一点就可以跨越“免费再玩一次”的门坎,我也逐渐掌握了进篮的那个高抛弧度。
“要不要玩勇猛拳击?人称勇猛拳击之神的我,可以教你彗星拳的手指连击奥义。搭搭搭,搭搭搭,对方刚刚爬起来就再钩出去,包他一点反击能力都没有。”仓仔自己配音,右手中指、食指、大拇指聚成一个锥状,在桌子上 快速绵密地敲击着。我知道那是使密技精准施展的技巧。
“下次吧,不过我很好奇哩,你为什么会买这些机台回家改啊?连冰箱都不买,索性用贩卖机代替?”我问,被阿拓传染的关系,我在跟怪人相处上变得很轻松自然。
“好玩啊,而且省钱又有品味,又不用跟人挤。”仓仔哼哼怪笑。
后来我才知道仓仔是个自修电子学的怪才,以前还因为帮坏蛋擅改提款机的电路板被关了几年,前年才出狱。
“不过还是很怪。”我说,玩着手上惨死的长颈鹿。
“还可以泡妞。”仓仔双手捏着肚子上的肥肉,神秘地说:“如果我在女人面前投篮得了一百五十分,她还不乖乖跟我回家?如果我不停在女人面前夹起一只又一只的娃娃,她怎么能不对我投怀送抱?如果她古早以前正好喜欢打勇猛拳击,跟我回家后居然发现我家有一台机子,她怎么说服自己不嫁给我,哈哈,哈哈。”
“怎么可能你投一百五十分她就跟你回家?”我好想笑,这胖子真是把这个世界想简单了。
“有道理,那我就投两百分。”仓仔的鼻子喷气,笑道:“那样还不手到擒来?”
我叹了一口气,就是那时正好看见阿拓将那双绿袜子夹了起来。
“你呢?你第一次夹到的东西是什么?”我问,很想知道他这种奇怪的想法是所为何来。
“巧克力,金莎的。”仓仔的眉毛抖动,神采飞扬。
真是太适合他了。

第十一章 九十九,仙草蜜

泽于在等一个他不需要在其面前伪装的女孩。
百佳在等一个她不需要负担选择压力的男孩。
阿拓在等一个懂得欣赏他纯真本质的好女孩。
而现在,我已经走到这场爱情排列组合的尾声。

<57>

回到宿舍,我将那只长颈鹿放在枕边,因为它越看越可怜,我也将棉花塞好、然后跟思婷借了针线将它的脖子缝妥贴,看起来果然好多了。
毕竟是我的人生啊,可不能太难看。
躺在床上,我满脑子都是投篮的画面,两只手虽然酸麻,但如果投篮机就在床底下,我一定会爬起来再丢它一回。
完全,都忘记了泽于能不能备上清大的严肃问题,就算偶而一抹忧郁在脑中一闪而过,脱手而出的篮球也将它迅速击落。

“好好喔,我也想认识那个叫仓仔的怪叔叔。”百佳叹了一口气,关上灯。
我想她一定很后悔当初买的拼图是繁复的三千片,而不是一千片。
要不,说不定阿拓早就带她东奔西跑了。
第二天醒来,我的手几乎都不能动,肌肉僵硬到我快哭了出来。手报废了,我只好苦苦哀求原本打算睡一整天的念成代我去上班。
“靠,看在我还欠你一万块的份上,好吧。”念成游魂似换上衣服,含着牙刷就出门了。

整个周六我都在冰敷我的双手,然后慢吞吞地窝在计算机前写小说、回读者信件。
而百佳一起床就打电话给阿拓,说她想看电影,我猜想她心中一定很想去传说的暴哥家见识一下。
但阿拓不知道是装死还是笨到一个呆,他说中兴百货的影院现在正放的魔戒首部曲他期待了很久,于是百佳嘟着嘴,虽难过但还可以接受地出门约会。
到了晚上百佳回来,却一扫出门时的阴霾,还带了汤记奶茶给我跟思婷。
“怎么神采飞扬的?难道今天又有新进度?”
我笑着。
“嘻嘻。”百佳旋转跳舞,差点没有撒花瓣。
“牵手一票。”思婷举手。
“嘻嘻。”百佳继续旋转,头都不会晕的样子。
“接吻一票。”我举手。
“嘻嘻。啊,好痛!”百佳的额头撞到床脚,终于停了下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难道你已经不是处女了吗?在我们部落,没结婚就发生关系可是不得了的大事,女方的哥哥可以......”思婷语出惊人,我在一旁笑得人仰马翻。
“等等!我还是!小甜甜布蓝妮也是!”百佳心急,赶紧捂住思婷的嘴,不想听到是不是处女跟部落仇杀之间的关系。
“那是怎样?快说快说,我可要将一切都写在小说里。”我露出期待的眼神。
百佳清了清喉咙,拿起桌上的吹风机当作麦克风,郑重宣布。
“阿拓要申请外交役,也有把握可以顺利过关,但阿拓在中国台湾唯一的家就是他现在租的地方,所以啰他出国前会把所有的东西寄放在他认识的怪朋友那边,等他回国时再拿回来。但一去两年的漫长时间里,有个最重要的东西......”百佳右手拿着吹风机,左手放在胸口,语气温柔。
“三千片的拼图?”思婷插话。百佳摇摇头,看着我。
“当然是胡萝卜。”我只好说,百分之百是这个答案。
“宾果!阿拓要把胡萝卜寄放在我这里!耶耶耶!他一定开始喜欢我了!”百佳乐坏了,高兴地跳来跳去。
我刚刚虽然猜到了,但很奇怪,我发觉我的脸有点僵。
“怎么了?难道思萤你要跟我抢胡萝卜!哇??我一定抢不赢你??”百佳发现我的表情怪怪的,于是开始装哭。
“吼,谁要跟你抢胡萝卜!”我假装摔倒,想用力挤一个笑脸出来,但好像有些难度。虽然胡萝卜的确跟常去阿拓家的百佳比较亲昵,但好歹我也跟胡萝卜慢跑了一个寒假,阿拓没先问我就将重要的胡萝卜寄托给百佳,我的心里有些失落,甚至有些难过,真想踢他几下。
“思萤一定是想到宿舍不能养狗养猫。”思婷举手。真是救了我一命。
“嗯,如果你真的要养胡萝卜就要搬出去住,这样我怎么舍得,你可是我大学最好的朋友,也是一个好室友。要不,就只好偷偷养着,被舍监发现以后再说吧。”我说,这些也都是真的。
猫还好处理,叫声小、爱干净,隔壁寝就偷养了一只波斯猫。
但狗就很难对付了,特别是胡萝卜这样我行我素不受管教的家伙。
“喔喔喔,我早就想好解决方案啰!而且还是最幸福的解决方案喔!”百佳轻舞飞扬,她灿烂的笑容足以迷死每一个一到一百岁的男人。
“该不会真的要搬出去吧?拜托不要,我可以接受偷养一条狗。”思婷认真地说。我看着百佳轻盈的舞步,心中猛然一震。
“你要住进阿拓家!”我叫了出来。
“宾果宾果!思萤你真是太了解我了!”百佳抱住我大笑。

原来阿拓出国服役后,百佳打算租下阿拓现在的住处,然后在那里养胡萝卜,而女二舍的住宿费很便宜,于是百佳也决定继续跟我们一起住,就这么玉兔双窟。
对百佳来说,能住在真命天子的家里、与真命天子的狗朋友一齐等待他回国,当然  是再幸福不过的决定。
但我居然高兴不起来。我心知肚明,我在吃我好朋友的醋。
“别难过,我还是会常住在这里啊?不然谁要借我报告看,嘻嘻。”百佳搂着我,捏着我的脸又说:“泽于一定会正取交大的,明天我陪你斋戒沐浴,然后念经看榜单,怎么样,够义气吧?他正取了你就比我更开心啰!”
我点点头,捏着百佳的脸。
心中暗自愧疚,我怎么会吃这么贴心朋友的醋。

<58>

礼拜天我还真的跟百佳吃了一天素,安安分份待在寝室,没有跟阿拓去洗衣店大快朵颐,写了半天的小说,看了半天的日剧VCD。
到了晚上,我跟百佳吃过饭沿着竹湖散步时,百佳提议不如再去买泰山仙草蜜拜土地公,我想想也是,最后时刻万万不能留下任何遗憾,这点孝敬可不能偏废。
于是我们走出校门,到土地公庙后的7-11买半打泰山仙草蜜。
当我们走到庙里打算掷茭问卜时,竟看到阿拓正在砖炉前烧金纸,而胡萝卜则蹲在他脚边沉思身为一条狗的人生哲理。

“怎么会跑来拜拜?你又不用考试。”百佳很开心这次的巧遇,蹲下来拍拍胡萝卜的脑袋。我也感到胡涂,但很自然接过部份金纸帮忙对折。
“小才说念力也是人体很奇妙的一部份,几亿人集中念力时甚至可以把快撞上地球的陨石及时弹出轨道,还说金字塔其实就是古埃及人的念力的发射台,建来跟外星人对话用的......”阿拓越说越远,手里折金纸的速度倒没停下。
“说重点。”我快昏倒,将折好的金纸抛入炉里。
“泽于不是明天一早放榜吗?我想除了你们跟他自己,如果再加上我的念力,上榜的机率一定更大吧?所以我就来拜拜啦,顺便带胡萝卜出来晃晃,他反正有空。”阿拓说,将金纸全丢进炉里。
熊熊火光映在阿拓的脸上,黑白分明的细眼永远都是那么诚恳温暖。
“谢谢你。”我心怀感激。
“真是个好人吧。”百佳赶紧站了起来,拍拍我们俩。

我走到快被仙草蜜压垮的供桌,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小空处迭上我们刚刚买的半打仙草蜜,但一罐刺眼的汤记奶茶吸引了我跟百佳的注意。
“什么人会笨到用奶茶来拜?”百佳笑道,却看见我指着阿拓。
线索一,我摸摸这奶茶,还很冰,供奉的人并未走远。
线索二,阿拓是个脱轨的社会常识笨蛋。
“被你猜到,真是什么都瞒不了你。”阿拓笑嘻嘻地说:“我只是想说,要是我是土地公,这些年喝仙草蜜一定喝坏肚子,要不也腻死了,换换口味比较讨喜。最重要的是,汤记的珍奶很好喝啊,也算是清交的精神象征啦。”
“这样说好像也有道理,亏你想得到。”百佳点头称是。
我很识相的在土地公庙前与他们挥别,说我想一个人默念心经走回女二舍不想被打扰,而百佳理所当然跟阿拓继续多聊了好一会儿,最后还去他那边拼了两个多小时的图才回来。

隔天一早,我跟百佳在寝室里的双姝尖叫声叫醒了其它两人。
“一大早在靠吆什么个屁啦,现在才六点!”念成抱着枕头毫不留情大骂。
思婷则迅速坐了起来,以为是地震。
“正取二十二!正取二十二!”我跟百佳拥抱在一起。
那杯汤记奶茶果然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留在新竹了!真是太棒了!太棒了!”百佳甚至比我还开心,举臂狂呼。
我赶紧传简讯给泽于,他也立刻回讯。
是一个:),还有奇怪的一行字。“打开门。”

我感到狐疑,不过还是乖乖打开寝室门,赫然发觉一罐泰山仙草蜜摆在门口。
弯腰捡起仙草蜜,上面贴了粉红色的纸条,写着“谢谢你”三个字。
我既惊讶又感动,分不清楚是哪种情绪大过哪一种。
然后手机响了。

“接到我的礼物了吧?”泽于的声音恢复到一贯的自信。
“嗯,你是怎么进到竹轩的?”我的声音很雀跃,百佳偎在一旁偷听。
“怎么可能进去,哈,还不是托我直属学妹帮的忙。”泽于的笑声有很精神。
“这么快?我才刚传简讯过去你的仙草蜜就飞过来了?”我感到不可思议。
“其实昨天深夜四点就先在我们资工系门口偷偷放榜了,哈哈,所以我特地吵醒正在睡觉的学妹,拜托她到竹轩楼下拿仙草蜜跟纸条放在你门口啰,还因此欠她一顿饭哩!所以你的大餐只好变成她替你吃了!”泽于春风得意。
“真是太感动了!”我乱嚷着,百佳也嚷着。

后来我的确没吃到泽于庆祝交大研究所抡元的大餐,但我无愿无悔。
因为连续三个月,我的寝室门口每天都会摆上一罐仙草蜜,跟一张纸条;其中我最喜欢的一张纸条上写着“我感激你更甚于土地公,所以请你忍耐一点”。
也许你会觉得这句话一点都不浪漫,但我可是将这张纸条护贝,作成书签。
而我每天,都会安安静静、喝上一罐分不清里面装的是友情、还是掺了一点点爱情的仙草蜜。

<59>

“老板娘呢?”
今天我进店里两个小时,都不见一向慵懒的老板娘,只有肥胖过重的苏门答腊睡在小圆桌上,忝不知耻露出毛茸茸的肚子。我终于忍不住开口问。
“她今天去看培信的复出小提琴个人演奏会。”阿不思翻着海贼王漫画。
“培信?那是谁啊?”我又问。
“就那个老是装潦倒搞落魄的男金光党啊。”乱点王气愤地说。
他今天点了很正经的漂浮冰咖啡,可见他有多生气。
“老板娘怎么会跟他出去?”我错愕。
怎么我一个周末没来,就好像错过很多事似的。
“念成回去没跟你说吗?”阿不思笑笑。
“没啊。”我歪着头,念成这家伙。
“因为培信点了第一百杯老板娘特调。”阿不思帮我调了杯综合咖啡,递给我。
“一百杯了吗?”我惊讶的合不拢嘴。
“我们似乎见证了一个奇迹。”阿不思很难得说出这么文诌诌的话。

的确是很美的奇迹。
之后老板娘常常不在店里,有时出去看培信的演奏会,有时去培信家里看他练钢琴,他写曲,她填词,原本生命无从交集的两人共同经历了一百杯苦涩酸辣的咖啡后,居然产生奇妙的情感,而且进展神速。

泽于说,培信一定早就动了心,他将那一百杯老板娘恶作剧特调当成了铜人阵、木人巷,一路闯关到最后。
阿拓说,该不会两个人已经在冥冥中被月老系住红线了吧?要不,这件事怎么看都很不可思议。
哥说,你在开玩笑吧?
不管谁说的对,那一百杯苦涩的咖啡给了我一些启示。
尤其当我看见手中第九十九罐仙草蜜的时候,我的心中很明白自己期待着什么。

在这九十九罐仙草蜜的日子里,泽于领着辩论社到高雄中山大学参加一年一度的租税杯辩论赛,如果一切顺利就将是三天两夜的行程,若是前两战都败北,第二天就得打道回府。
我是一年级的,也不强,所以只要拿着录音机在底下做记录、抄论点就行了,晚上再跟几个同年级的社员制作隔天要应战的新海报,要不就是开始在旅馆乱敲门突击、跟其它学校的辩论社员打起胡天胡地的枕头战。
而前社长泽于尽管已经是大四的老油条,但嘴巴痒又好胜,于是摩拳擦掌下场打了最后的八强复赛,跟最关键的冠亚军赛。
第三天下午,争冠赛的题目是“我国不应采行老人年金福利政策”。
担任反方的是传统第一强队中兴法商,他们派出最佳阵容,清一色都是大四的老将。
而我们则由大三的草头学长担任正一,尽管才大一但狡猾无比的杨巅峰担任正二,而泽于担任最关键的正三。
在前所未见的激烈舌战攻防中,草头学长稳扎稳打、务求无失;杨巅峰虽然伶牙俐嘴,但对方的主将也不遑多让,正当质询未果时杨巅峰居然笑嘻嘻走上前跟对方咬耳朵,对方听了脸色大变,此后就一直结结巴巴不知所云;泽于一贯的风度翩翩,笔挺的黑色西装下举手投足都吸引住两个女生评审的瞩目,尤其幽默的答辩更是拍案叫绝。

“对方辩友,您口口声声否认老人年金的急迫性、必须性、及最重要的社会公平性,请问您难道不会变老吗?请问您这么有把握年轻的时候存下的养老金不会因物价膨胀而急速贬值缩水?请问您是否站在设身处地的角度去思考本问题?”中兴法商的大将动之以情,抛出最后一个问题。
泽于只是耸耸肩,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
“很抱歉对方辩友,我不一定会变老。我可能明天就死了。”泽于无懈可击的笑容:“理性的社会中要兼顾公平正义,就必须让每一个人自己面对风险、并担起应该的责任,试问,如果今天允许老人年金的存在是由全民共同分担支付,那么不幸无法变老、英年早逝的我,是否可以要求全民共同负担我的养家费、子女教育费呢?”

铃声第三响,比赛分秒不差结束,全场大笑、连评审也拍起手来。
我在底下高高举起今天放在床头的仙草蜜,远远地向鞠躬的泽于庆贺。
分数揭晓,压倒性的四比一。
我们赢得了十年来首见的租税杯冠军,泽于抱回了他向往已久的第二座全国最佳辨士,我则赢得了国军英雄馆杯的跨校枕头战最佳新人奖。

比赛结束后,西子湾的夕阳下,烤肉架上香喷喷的肉没人理会,辩论社的大家全赤着脚在沙滩上跑来跑去,将冠军奖杯你丢给我我丢给他,玩起橄榄球来。
“学弟,你在场上到底跟中兴那个辩友说什么悄悄话啊?怎么他听了气势一下子就垮了?”泽于好奇地问。
“学长,我老大的名字不管谁听了都会吓到尿裤子。”杨巅峰神秘地笑笑,怎么也不肯多透露一点。
夜里回到饭店,玩兴未减的杨巅峰还到杂货店买来一个天灯和毛笔墨水,我们兴高采烈地在白灯纸上写下今后的愿望后,看着它在下榻的国军英雄馆前冉冉升空。
还记得泽于写下“愿交大辩论社舌海滔滔,学校评鉴蒸蒸日上”的官样文章,我则写下“希望喝仙草蜜不会肥”,然后看着泽于吐吐舌头。

随着自强号列车从高雄驶回新竹,不知不觉天气越来越热,凤凰花的果实逐渐饱满。我的头发也长到了腰,发表在网上的小说也接近我想象的尾声。
而我的投篮机分数,居然已经突破七十五,上看八十。
泽于毕业那天,我捧着一束香水百合站在泽于的一干漂亮学妹中,笑笑地看着他戴上毕业帽,英气焕发。
浩然图书馆前的草皮上,站在帅气的泽于身旁的毕业同学、师长换了一批又一批,闪光灯一直没有休息过,等到他家人骄傲地站在一旁与他合照时,泽于高兴地举起手中的鲜花,要我将相机交给社团学弟,站在他身边。
“我们家泽于的女朋友吗?叫什么名字啊?”杨妈妈热情地拉着我。
“我......我......”一时之间我介绍自己也不是,不介绍也不礼貌,尴尬笑着。
“她叫思萤,是我的社团小学妹,也是我最好的朋友,你儿子考上研究所还得靠她帮了不少忙咧!”泽于开怀大笑,将两张最佳辨士的奖状分一张给我拿。

凤凰花瓣轻落,相机短暂的喀擦一瞬。
我的笑容却停在脸上一整天。

<60>

泽于毕业,只不过在交大换了个研究生的头衔,宿舍搬到研究生宿舍,其余的一切都没有改变。除了一直都没有交新女朋友这一点例外。很重要的例外。
于是暑假变得很迷人。
我有预感,这个世界就要偷偷起化学变化了。

“怎么都没看见你交新女朋友?还在忙找教授?”我摸着过胖的苏门答腊肚子上的肥肉,站在柜台后。
“教授前几天就找好了,还答应让我做喜欢的题目。”泽于笑着:“至于女朋友嘛,我想等等看吧,说不定有个正好很喜欢肯尼亚的女孩子也在等我的出现?”
“世界这么大,一定有的。”我点点头,装作鼓励他。
我差点就脱口而出我爱死肯尼亚了。惊险万分。
“所以,今天还是一杯肯尼亚,再来点小饼干。”泽于笑笑,从背包里拿出一台崭新的笔记型计算机。

但笨蛋阿拓就显得忙碌多了。
他常常在半夜打电话叫我过去他家,帮他跟百佳完成那三千片的超级大拼图,我果断回绝了好几次,有时还装睡;但当我知道他收到外交役合格录取通知后,我的信念开始动摇。
“大概还剩下一千片左右,总不好意思两年后回国再接再厉吧?快点来啦!我下个月就要新训了,现在是分秒必争!”阿拓在电话里着急的说。
于是我厚着脸皮传简讯问百佳,问她允不允许有我这个电灯泡去插花一下。
没多久,百佳回了一个笑脸。我松了口气。
阿拓是我最好的朋友,他出国当苦工前我能跟他多聚一些就多聚一些,要不他这个怪咖一去就是两年,从此我就只能一个人去洗衣店吃饭,一个人去暴哥那里看电影,一个人去看小才表演,一个人去仓仔那里夹娃娃。
而这些地方,都是阿拓带我去的,这是我们独特的新竹地图,以奇遇为经,以友谊为纬绘制而成。
在一起拼拼图的几个夜晚里,百佳抱着睡着的胡萝卜,提出她想租下阿拓现在的房子,好让这条我行我素的小狗能在熟悉的环境里继续待着的想法。
阿拓几乎没有迟疑,大叫了一声,吓得我跟百佳身子抽动了一下。
然后阿拓紧紧抱住百佳。

“你真是个好人!你真是个大好人!胡萝卜一定会很感激你的!”阿拓在百佳的耳边大声嚷着。
百佳又惊又喜,眼睛一眨一眨,在阿拓的背后向我比了个胜利手势。
我笑笑,摸摸被突然吵醒、一脸大便的胡萝卜。心中滋味很难说清楚。

也许人生就像是两年前一直困扰我的排列组合题目。然而我是对的。
谁跟谁在一起,其实早就注定好了,每一道题目不管多么繁复,答案都只有一个。也只能有一个。
泽于在等一个他不需要在其面前伪装的女孩。
所以他出给自己的爱情题目,答案只有一个。
百佳在等一个她不需要负担选择压力的男孩。
所以当答案出现在她眼前,她一点也不犹豫。
阿拓在等一个懂得欣赏他纯真本质的好女孩。
所以对他来说只需要耐心等候,而耐心在阿拓身上从不匮乏。
而我,两年前当我在咖啡店初遇泽于的时候,我就已经为自己拟好一道艰难梦幻的题目。而现在,我已经走到这场爱情排列组合的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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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寝室熄灯,百佳睡不着,偷偷爬上了我的床。
“要吓死人啊?”我赶紧缩脚,睡到一半脚被人从底下抓住的感觉真恐怖。
“我好像睡不着,跟你挤一挤噜。”百佳笑笑。
“靠,如果睡不着,我可以抱你,讲故事给你听。”念成慵懒地翻身,暧昧地看着我们。
“少花心了你!”“念成我要告诉你女朋友!”我跟百佳同时笑骂道。
念成哼了一声,乖乖睡她自己的了。
“思婷放假回去后,寝室少了好多声音。”百佳说,玩着我枕头旁的长颈鹿。
“嗯,尤其她的声音大。”我笑笑。
“过几天,阿拓去成功岭新训,我也会回台北。有个暑期安亲班的工作。”百佳看着长颈鹿脖子上的缝线。
“阿拓又不是不回来。”我说。
“我知道哇,谁在跟你说这些!”百佳锤了我一下。
“一想到愣头愣脑的他站在非洲草原上,拿着矛跟土人一起打猎的样子,就觉得好好笑!他一定跟很多怪怪的土人变成好朋友的!哈!”我越想越好笑。
“嗯,他一定会的。”百佳笑笑。
“如果他半路遇到狮子,说不定还会碰到泰山来解围?”我越说越兴奋。
“嗯,说不定呢。”百佳点点头。
“也说不定阿拓会碰巧遇到部落战争,然后不小心救了酋长的女儿,接着酋长大表感激于是把女儿嫁给他,阿拓就变成了非洲国的女婿哩!”我大概笑的很白痴。
“思萤,你真是越说越远了。”百佳叹口气。
我端详百佳,她的眉头轻轻锁着些什么。
“我真羡慕你。”百佳的额头触碰着我的鼻子。
“阿拓虽然出国,但......”我话还没说完,百佳就已摇摇头。
“我的意思是,我很羡慕你,总是能用这么开心的语调说着阿拓的事。”百佳闭上眼睛,手指碰着我的嘴,不让我说话。
我看着她,她的嘴角却露出微笑。
“每次在你的小说里看见阿拓,都是那么活灵活现,而我的记忆里,却只有那张永远都拼不完的拼图,还有躺在我怀里睡着的胡萝卜。不过我很幸福,吊在那房间里的深黄灯光是我最喜欢的颜色,他认真问我<这块拼图放在这里会不会很牵强>的表情是我最难忘的回忆,他骑车送我回来时,总会注意到我每次都少穿了件衣服。他说笨蛋不会感冒,他说抓冲天炮的手不要抖、要呈四十五度才会又高又远,他说我们人类的念力很强......”百佳依旧闭着眼睛,越说声音越细。笑得很幸福,好像熟睡似的。

我轻轻搂着百佳,帮她盖好凉被。
我知道她正在做一个美梦,一个醒来之后,还会继续下去的美梦。
“记得帮我在梦里向阿拓打声招呼,顺便提醒他寄张拿着长矛的明信片回来呦。”我也闭上眼睛,轻轻说着。

<61>

成功岭一个月的新训结束后,阿拓将手机门号停了,反正非洲也用不到。
他将满柜子的书送给仓仔,因为仓仔很喜欢自己研究些有的没的。
计算机则送给金刀婶他们,这样就可以跟远在高雄跟台北的儿子玩视讯。
一个从没养过鱼的鱼缸则送给了暴哥,他说暴哥如果不缺条狗,也许缺几条鱼。
吹风机则送给了没有头发的铁头,因为他说铁头没有头发头会冷,吹风机可以帮他温脑袋。
冰箱跟衣柜等家具则留给百佳,当然还有那幅拼好了的大拼图,他们将它裱好挂在墙上。我一直都没提过,那是幅壮阔的黑白山水画,难度高得不得了。

“你怎么什么也没留给我?我缺一条帅气的披风说。”小才坐在他那将性命赌在象棋上的老爸旁,一边看棋一边抱怨。
“我还以为你缺的是帽子?一个人体魔术师怎么可以少了吃饭的家伙?将军抽车!死棋!”阿拓大笑,下了他有史一来最好的一手棋。
我开心地从阿拓的大背包里拿出一顶帅气的红色长筒帽,那是我跟阿拓特意去选的。
“天啊!是红色的!爸!你看帅不帅!”小才又惊又喜,立刻戴上帽子。
勇伯却正自沉思如何化解阿拓那一手号称死棋的困局,无暇管他。
“因为黑色的全卖完了,所以只好买红色的啰。”我笑笑:“阿拓说,反正你也比较适合红色。”
“希望你戴上这顶帽子可以带来好运气,赢得美国的魔术大赛!”阿拓竖起大拇指。
“什么好运气?我是实力派的!”小才说着说着,立刻从刚到手的魔术帽里拎出一只鞋子。

送完小才礼物的那晚也是阿拓最后一次帮小才补习,尽管小才还是定不下心。
在赢了唯一一盘军棋后,阿拓骑着野狼载我去南寮海边,那个我们放过一箱冲天炮的海堤,老地方。
我们照例在熟识的小吃摊前买了两杯热珍珠奶茶还有两只烤鱿鱼,阿拓托着我的脚助我爬上堤防,将吃的东西交给我,然后壁虎般游了上来。
“忘了买烟火,真是失策。”我拍拍裤子,下次一起放冲天炮就可是两年后了。
“也没什么失策,总是有机会的。”阿拓笑笑,喝着奶茶。

南寮海港的风景在晚上根本就是一片脏脏的漆黑,远处的灯塔既不诗情画意,偶而看到的渔船灯火也多是海巡巡逻艇,要不就是全身着火的水鬼。
少了冲天炮真的差很多。
我们坐在海堤上随便聊点什么,一点离别的感伤都没有,就连提到这两年相识相熟的过程也只是三言两语笑笑带过,没有刻意去撩拨些什么。只是我突然想到,我们认识这么久了却一次架也没吵过,真是蛮诡异的。
阿拓说他本来就不习惯跟别人吵架,因为吵架根本就没有必要,虽然跟我在一起的确也没什么好发脾气的。

“怎么说?”我问,咬着烤鱿鱼。
“从很小的时候就我习惯用十年后的自己来看当下,所以很多事我其实都不在乎,例如店员找错钱给我或是服务生送错了菜这种小事,十年后的我根本就不在意,所以现在的我何必要生气呢?浪费时间也浪费精神啊。”阿拓伸着懒腰。
“还有呢?”我嚼着珍珠。
“还有啊,我以前小学常常因为忘记带笛子被音乐老师罚半蹲,可是我都马不在乎,一个人在走廊上还可以想很多事,例如放学后要去找谁玩啊等等。”阿拓说,简直没什么干系。
“可是那天被流氓作戏围住后,你还是很生气打了暴哥一拳啊?”我反驳。
“那是因为我清楚知道十年后我还是会很在意那次的恶作剧啊,而且暴哥是我的好朋友,我可不想跟他之间有什么嫌隙,所以打还是要打的,只是......”阿拓歉然说:“那天晚上吓到了你,不知道打那一拳够不够?如果不够,我再打电话给暴哥约个时间再补打?”
“白痴啊你,不怕暴哥把你给砍了。”我笑着:“不过你怎么知道十年后的你会怎么看现在呢?说不定以后十年后的你会在意,只是现在的你还没发觉罢了。”
“当然我也不是百分之百都知道以后的事,就好比以前我被弯弯甩掉那件事,我以为我朋友嘲笑我只是一阵子而已,没想到一笑就是一年多,坦白说我很会后悔,不过既然一开始我没发脾气,就不能怪我朋友,其实他们也没有恶意。”阿拓搔搔头傻笑。
“那时候的你真的很可怜呴。”我回想起他那人群前尴尬的样子,当时的他脸跟脖子都红了。
“嗯,所以还是谢谢你救了我,没有你,我现在可能还被困在原点呢。”阿拓伸出手,眉毛抖动。
“哈,我有说过你每次跟我握手,都快把我的手扭断么?”我伸出手,阿拓哈哈大笑。
当然,还是一记内力十足的握手。

<62>

阿拓隔天一早,就骑机车从新竹到台中成功岭报到,将房子留给百佳跟胡萝卜。
他打电话说,已将摩托车寄放在住在台中的同学家,就理了个大平头进去当阿兵哥,如果新训结束再来新竹找我们吃饭聚聚。
巧的是,哥也在这个时候上了成功岭。
“神灵保佑,希望他别抽到金马奖!”文羚在网络上写信给我,我则摇头叹息。
哥的签运一向很差,小时候我们到杂货店里抽奖品签,哥总是抽到铭谢惠顾要不就是橘子汁棒冰,在祖先牌位前掷筊问事,不是没筊就是笑筊,如果在游乐场玩纸签贩卖机,多数都抽到大凶。
而这次,我看哥多半也是飘洋过海的命,好一点也是无坚不催的海军陆战队。

“喂,暑假那么闲,要不要找个时间去学车啊?如果我真的抽到金门,车子太久没开会坏掉咧!如果坏掉就找你算帐!”哥整理行李时将车钥匙丢给我。
“你也有自知之明会抽到金门啊?”我毫不客气收下钥匙,心中雀跃不已。
“嘿嘿,至少有个漂亮美眉在中国台湾等我啊,哇哈哈哈?不像某人??”哥笑得跟白痴一样。
哥说得也没错。
而阿拓去非洲,也有个漂亮美眉在中国台湾等他,到底都是幸福的期待。
但有些事情开始变得怪怪的,尤其是我自己。

“最近真的是越来越少看见老板娘了。”我说,看着柜台前的小圆桌。
“谈恋爱就是这样。”阿不思翻着漫画,头也不抬。
以前老板娘都趴在柜台上玩些小东西打发时间,剪纸啦米雕啦用吸管盖房子啦,甚至有一阵子迷上了用手指摸麻将猜牌,整天都皱着眉头喃喃自语“一鸟?花牌?”怪可爱的。
但现在只剩下光会嗑面包跟小蛋糕的肥猫苏门答腊,还有它微微发出的鼾声。
“你说老板娘真的会跟培信在一起么?会结婚么?”我问,手里调着乱点王指名要的“哈比人搞gay咖啡”。
“管那么多?”阿不思对漫画的兴趣比什么都要高。
“挪,你的哈比人咖啡跟冰淇淋松饼,共两百块。你不要老是点冰淇淋松饼,热量那么高。”我将餐点放在桌上,拍拍乱点王的肩膀。
在阿不思的教导下,这两年我对咖啡的认识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深,手底下能调出的咖啡多达四十几种,还开始尝试调制自己喜欢的综合咖啡。这是在所难免。
然而阿不思跟老板娘还潜移默化了我特异功能,就是随兴制造出客人乱点的咖啡,这需要了不起的勇气跟牵强附会的想象力。这,似乎已变成了本店去之不掉的特色。

“好啊,可是这是冰淇淋松饼吗?这是......蜂蜜松饼吧?”乱点王怪笑。
我低头一看,果然一点冰淇淋的影子都没有。
“最近常常发呆呴?交了男朋友呴?在思春呴?”乱点王继续怪笑着,捧起咖啡喝了一口,然后吐了出来,脸色大变。
“啊?不好喝吗?不可能吧?”我不信,虽然都是创意之作,但我对哈比人搞gay咖啡还是很有信心的。
“你自己来!没吐出来的话我一定付钱!”乱点王赶紧用一旁的矿泉水漱口。
我狐疑地喝了一小口,立刻像喷泉一样将那怪东西吐出。
我的天!我刚刚到底在做什么?
“你将我刚刚嗑完的瓜子壳倒进去磨豆机了。”阿不思继续看着漫画,头还是没有抬起来。
“妈啦你刚刚怎么不讲!”我摔倒,将瓜子壳咖啡倒在洗碗槽。
“我还以为你要学老板娘的风格。好了,别吵。”阿不思手翻着漫画。

我呆呆地回想刚是怎么将瓜子壳当成咖啡豆倒进磨豆机打碎,但完全没有印象。
然后又怀疑自己怎么可能在冲热水时闻到怪味,但完全不可理解。
一切都匪夷所思,没有印象。
“对了,最近怎么都没看见你那个没品味、每次都一口干掉咖啡的朋友来找你啊?就那个叫阿拓的啊。”乱点王大口吃着蜂蜜松饼,只要是甜的他都爱吃。
“你才没有品味咧!”我瞪着他,手里做着新的哈比人咖啡。
“哈,那他去哪啦?回家放暑假啦?”乱点王问,舔着沾在叉子上的蜂蜜。
“他去当兵了啦。”我说。

阿拓才上成功岭两个礼拜,我就觉得浑身不对劲。
前天我一个人骑车到洗衣店想上楼吃顿大餐,但车子才一停下,我就觉得好奇怪。以前都是跟阿拓两个人一齐去吃,气氛都很热络自然,但现在我一个人,我突然觉得怎么样都不可能会有那种氛围。所以我再度发动野狼,就这么走了。

然后我要去找小才也怪怪的,虽然阿拓已经将小才的家教让给了我。
而且我也不太会下军棋,勇伯一边跟我赛棋,一边都在唉叹这次又要重头教起,我问为什么,才知道阿拓的棋艺也是被勇伯慢慢磨出来的。

暴哥那里反而好些,毕竟看电影就是看电影,我才不怕他咧。
而且阿拓说的对,暴哥除了砍人外,其实是个寂寞的家伙,也是最需要我替阿拓关心的人。阿拓走后我照例去看电影,暴哥虽然表面不说,但心底其实高兴的要死,每次我屁股还没坐下,他就去外面拎了我最常喝的珍珠奶茶回来。不过他其实不知道,阿拓才是最喜欢喝珍珠奶茶的人。

上礼拜我去游泳时遇到阿珠,她很怪,到现在还是只会水母漂跟一点点仰式。
我跟她说阿拓已经去当兵,也将她送她的胡萝卜交给未来的女朋友养。
阿珠很惊讶,说阿拓未来的女朋友不就是我吗?我说当然不是,是我的室友。
哪知道阿珠突然号啕大哭,说她还以为我们是一对、所以始终没有对阿拓施以她最拿手的疯狂倒追,白白失去一场好姻缘。
想起来就好笑,不过阿珠后来哭到连水母漂都不停呛水。

想起来,真是有点寂寞。
阿拓上成功岭后,我的生活一下子少了一半的快乐,被抽成半真空似的。
有时会卯起来猛发呆,例如那天看到阿珠崩溃后,我自己也游到撞墙!到现在额头还贴着撒隆巴斯。

“挪,这杯我请客,刚刚那杯抱歉啦!”我收拾乱点王刚刚吃完的瓷盘,递上新的咖啡。
“下次小心点啊!”乱点王爽快地接过,喝了一口。
然后又吐了出来,这次吐得满桌子都是。
“不会吧?”我错愕,歪着头看着阿不思。
“我刚刚抽没完的烟。”阿不思头也不抬,冷冷地抛下一句。
现在才两个礼拜,接下来是两年,看来还有得习惯。

<63>

暑假百佳回到台北短期打工的这段期间,胡萝卜暂时跟我住。
朝夕相处,我发觉胡萝卜真的是一条很像他朋友主人的狗,很独立,却也很爱交朋友,也很有义气。
他整天都在外面游荡,肚子饿的时候才会回来,自己到厨房试着打开冰箱找东西吃,有时候还会带别的野猫野狗回家,大快朵颐一顿后,又趾高气昂地领着那些猫朋狗友出去玩,累了才回家,玩得兴起就在外面过夜。

“看狗就可以知道主人是虾米款!你那个朋友一定很臭屁呴?”爸颇有兴味地看着胡萝卜,他正在客厅的电视上拉大便。
“他才不臭屁,臭屁的人养的狗最衰了。”我说:“阿拓是个很尊重朋友的人,所以他的朋友都很怪。”
“那你也是其中一个喔?”爸哈哈大笑,胡萝卜毅然决然从电视机上跳下。
“对啊,阿拓说我拯救了他,还是个骑野狼的女生,还会很屌地用手放冲天炮!”我洋洋得意,拿着报纸包起电视上的大便。

又过了一个礼拜,有天晚上阿拓从成功岭上打电话给我,跟我约时间吃饭。
照理说新训几乎不可能有空闲跟机会跟外界连络,但我从不怀疑阿拓跟长官、同僚搏感情的能力,他在这方面简直就是装熟魔人。

“我九月五号新训结束,九月九号一大早就要启程去非洲啦!”阿拓在电话那头爽朗的声音。
“到底是去非洲哪里啊?南非吗?”我问,心情很好很好。
“南非跟我们又没有邦交,是甘比亚,甘地的甘,比赛的比,亚洲的亚,不过它在哪里我也搞不懂,反正去了就知道啦!希望可以看到狮子,哈哈!哈哈!”阿拓依旧笑的跟笨蛋一样。
“所以你五号回新竹,八号走啰?那我们约什么时候吃饭?顺便把胡萝卜带给你看,他最近在练大便,在我们家每个地方都拉了一把,超恐怖!”我哈哈笑。
“我五号还要去办点出国的手续,六号正好参加台北的大学同学会兼婚礼,那天我会住在同学家,就是我们社长阿爆啊,就是他要结婚了!真是太快了!”阿拓连珠炮地说,语气兴奋。
“那......那你什么时候回新竹?”我的心突然沉了下去,不是很高兴。
“八号晚上吧,那天正好是礼拜天,真的是太有口福了我!记得跟金刀婶强调一下喔,我要吃双倍的份!不过只能待在新竹几个小时就是了,我的飞机在九号凌晨就要出发,所以我吃完饭、看完老朋友以后就要骑车去中正机场噜。”阿拓越说越快。
“那七号呢?七号就可以回来了吧?”我闷闷的。
“七号下午我要去找以前在附中照顾我的福利社欧巴桑啊,考考她有没有忘记英文单字啰,晚上我想约百佳吃个饭,她应该在台北吧?你帮我跟百佳约晚上七点在车站西三门好不好,我后面已经排了好几个人要打电话。”阿拓兴冲冲的说完满满的行程。
“嗯,好吧,那我们就礼拜天晚上见面,几点?有时间跟暴哥看场电影么?”我说,故意拿暴哥出来。
“就七点吧,我估计十点或十点半开始出发去机场,跟另外两个一起去甘比亚的役男会合,凌晨两点的飞机,我看只能去跟暴哥打声招呼了。”阿拓说:“好啦就这样,我要跟排长去偷泡面吃了,掰掰。”

电话结束。
我闷的不得了,不过还是立刻打了通电话给百佳。
百佳当然很高兴,还在电话里给我一记香艳的飞亲。

“你觉得那天晚上我亲他怎么样?会不会很完美!”百佳的声音很雀跃,就像老电影真善美里扯开喉咙歌唱的修女。
“我怎么知道,我又没有接吻过。”我拍着额头。
“还是......嘻嘻!还是将他变成一个真正的男人?”百佳已经开始乱幻想了。
“啊?怎么变?”我不懂。
“我......我想把初夜给阿拓,就在他出国前。”百佳的声音只迟疑了一下。
我愣住了。
“这不太好吧?”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我也不知道,不过我知道我不会后悔的。总之谢谢你帮我约啰,之前我还在担心他会不会一下子就飞到国外了,现在我总算放心了。”百佳长吁了一口气。
我却倒吸了一口气。
第十二章 巧合的无限循环

每天收到一罐仙草蜜的时候我都感动不已,还因此掉过三十六次眼泪。
每天都有值得期待的美好时光,每天都在实现梦想,每天都离你,再更近一些。

<64>

三个机率问题。
题一,一颗拳头大小的陨石注定在A天从天落在B街,某甲每天都在B街走上一百次,请问某甲在A天被该陨石砸到的机率有多少?
按数学或然率的时间机率计算,答案趋近于零。
题二,某甲的挚友乙君爱上了某甲的妹妹丙小姐,而后乙君因为爱上了某甲的未婚妻丁女而抛弃丙小姐,最后却发现丁女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的机率有多少?
按照八点档不等于现实法则,答案根本是零。
题三,承题一与题二,请问题一中的某甲跟题二中的某甲是同一人的机率有多少?
不需要按照任何法则,答案不折不扣,是零。

“阿不思,小妹,我有件事要跟你们说。”
老板娘容光焕发,脸上淡淡的妆显得很有朝气,也剪短了头发,整个人都在发光。那时我正等着六点半跟念成换班,而阿不思正烘着刚到的豆子。
傍晚的等一个人咖啡店,气氛前所未有的古怪。
“一个好消息,一个不算好消息的消息。”老板娘坐在柜台前,抚摸着眼神呆滞的苏门答腊。
我跟阿不思停下手边的工作,乱点王也凑了过来。

一百杯苦涩难当的爱情考验后,老板娘要结婚了。
培信不再意志消沉浑浑噩噩,他重新拿起小提琴站在舞台上,重新坐在钢琴前谱曲。老板娘不再居恋小小的咖啡店尽做芝麻蒜皮的小工艺,她决定跟培信到奥地利国家管弦乐团,参加为期两年的欧洲巡回表演。
老板娘终于等到了,她的那一个人。
当然,这也表示这间咖啡店要结束营业了。

“对我们来说,两个消息都是好消息呢。”我拥抱着老板娘。
“生小宝宝的话,别忘了寄张照片。”阿不思也笑笑,拍拍老板娘的肩膀。
“很高兴在我最寂寞的这段期间,有你们陪着我。”老板娘抱着我们,很紧很紧。
但有一个人突然失控。
“等等!那我以后怎么办?我......我要怎么打发时间?”乱点王大惊失色,站起来的时候椅子都跌倒了。
“租约至少到九月底,我算算喔,你至少还可以点二十几杯怪怪的咖啡!”我哈哈大笑,掩饰我心中即将淹没的寂寞。
正当乱点王差点要哭出来的时候,店门打开。
是泽于,笑得阳光灿烂,向我们点点头,走到他习惯的角落坐了下来。

“你的肯尼亚。”阿不思打了个呵欠,找了本漫画回到她熟悉的节奏。
老板娘安抚着乱点王,他居然颓废得六神无主。
我熟练地冲煮了一杯浓郁芬芳的肯尼亚咖啡,挑了几块巧克力脆饼走到泽于面前。

“今天本店发生了一件大事呢。”我将咖啡跟饼干放下,泽于一如往常打开他的笔记型计算机。
“喔?是什么事?”泽于示意我坐下。
“老板娘要结婚了,我们只营业到这个月底。”我说,手指轻敲泽于面前的咖啡杯:“以后你得到别间店,重新习惯另外一种风味的肯尼亚啰。”
“我想不见得吧。”泽于莞尔,拿起咖啡闻了闻。
“嗯?”我不懂,却见泽于将笔记型计算机转了一圈,放在我面前。
“两年前的今天,贵店也发生了一件大事。”泽于喝着咖啡,他此刻的笑容我未曾见过。
计算机屏幕上,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