鸠摩智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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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在金庸武侠世界里选举佛教的形象代言人,鸠摩智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选。

论职务,吐蕃国护国法王,与闻军政大计,手握攻伐重权;武士们对他敬若天神,国师之命,不亚于国王谕旨。【他身份尊崇,不只在国内受国主礼敬,即是来到大宋、大理、辽国、西夏的朝廷之中,各国君主也必待以贵宾之礼。】

论武功,他天生睿智,自少年时起便迭逢奇缘,生平从未败于人手。本门的火焰刀出神入化,惊绝盖世。少林72绝艺汇于一身,学兼内外,旷古震今。

论佛学,他具大智慧,佛法精通,每隔五年开坛讲经说法,世界各地的高僧大德,云集大雪山大轮寺,执经问难,研讨内典,闻法既毕,无不欢喜赞叹而去。大理国的保定帝也曾动过前去听经之念。

论形象,五十岁正当壮年,【黄色僧袍,布衣芒鞋,脸上神采飞扬,隐隐似有宝光流动,如明珠宝玉,自然生辉。】咱们的男主角段誉,【只瞧得几眼,便心生钦仰亲近之意。】

大轮明王的每次出面都是亲切谦和、彬彬有礼,神光莹然、面蕴温笑。言谈举止,莫不折服众生。

可让人大跌眼镜的是,每次出差办公,都是谦逊温和始,剑拔弩张终,收官时,素所钦望变互为仇寇,友好邦邻成水火不容,高僧形象蒙尘增垢,国家尊严丧失殆尽。

他的初场秀,伴随着柔和的檀香、缥缈的梵唱,以吐蕃国师的身份驾临天龙寺。递交的信封是黄金锻制,文字是白金嵌就,传播福音的和平使者光彩益人。

来意极尽古雅,以少林寺72绝技交换六脉神剑,效法季札挂剑,在故人墓前焚烧,抚慰知己未尽之愿。

这绝不是虚情假义的托词,书中阐述,他得自慕容博相赠少林72绝技后,刻苦修习,每练成一项,对故友便增一分感激之情。后来慕容博假死现身,阴谋败露,成为千夫所指的巨恶元凶后,他并没有抛弃故义,还是毅然决绝地共赴时艰。在与慕容复发生利益冲突后,也是温言相劝,迫于形势动手也顾念旧情,没有赶尽杀绝。感恩图报、重情知义的优秀品质尽显无遗。

当天龙方丈调侃他的行为难免作秀、有蛇足之嫌时。

他坦然相认:【方丈指点,确为至理。只是小僧生性痴顽,闭关四十日,始终难断思念良友之情。】

一个精通佛理,又不拘泥于清规,血肉丰满的形象跃然纸上。如果能现身非诚勿扰,不知要迷多少宝宝们为之颠狂。

大明轮王善意的文化交流遭到了回绝,鼠目寸光的天龙高僧们讲的理由十分荒唐:【咱们自己的一阳指尚自修习不得周全,要旁人的武学奇经作甚?】

在方丈的引导下,六脉神剑与火焰刀开始切磋技艺。大轮明王采取的以武会友方式还是最温和的:以内力驱动香烟的走势判定高下,可谓曲尽佛家慈悲之念。

但是天龙寺的高僧偷换概念,以一阳指剑阵代替六脉神剑,对明王实施群殴,第一局赢得十分勉强。第二局众僧不敌,枯荣大师背信弃义,焚烧了经书。

境界高下判若云泥,谁是谁非一目了然,此时,鸠摩智如果丢给大理天龙寺一副愚蒙无知的形象隐忍而退,不失大德高僧的伟岸姿态。

但是鸠摩智好象大脑抽风了一样,做出了与他的身份极不相称的举动:劫持保定帝,绑架段誉,干起了劫匪的勾当。

这一下风云突变,形势逆转,正义站到了大理天龙一方,风度翩翩的高僧姿态被摧毁得一塌糊涂。

后生晚辈段誉当面直斥:【大轮明王远来是客,天龙寺以礼相待到,你却胆敢犯我伯父。咱们不过瞧着大家都是佛门弟子,这才处处容让,你却反而更加横蛮起来。出家人中,那有如明王这般不守清规的?】

再后来,他居然拿出了刑讯逼供的下贱招式。这一次自污让他变得面目全非。如果非诚勿扰的现场播出这一段,非但会灯盏齐灭,在观众的呟喝声中逐出大厅是毫无悬念的。

少林寺之战,鸠摩智先声夺人,72绝艺的炫目表演,让千年古刹的武学根基瞬间坍塌。大明轮王单枪匹马独挑少林,以无可争议的严密逻辑逼迫老方丈当众承认:

【老衲今日始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老衲数十年苦学,在国师眼中,实是不足一哂。】

大明轮王终于发出了胜利的宣言:

【小僧不过想请方丈应承一句,以便遍告天下武林同道。以小僧之见,少林寺不妨从此散了,诸位高僧分投清凉、普渡诸处寺院托庇安身,各奔前程,岂非胜在浪得虚名的少林寺中苟且偷安?】

狡黠的方丈推出了虚竹试图挽回败局。这又是一次陷于绝境的困兽之斗。虚竹的武功是道家一脉,跟佛门少林两不相干。好象徐晓东挑战太极掌门,掌门却找了个MMA综合格斗高手冒充弟子应付一样。

目光如炬的明王并非不知,他如果抓住这一漏洞避而不战,指出这个违背游戏规则的事实,是可以大获全胜的。

大宋重镇、武学之源被他碾压得毫没脾气,这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辉煌战绩,吐蕃国的孤胆英雄、民族精英已经打造成型,只等收获战果了。

鸠摩智又一次大脑缺氧似的失算了。接受小和尚的挑战后,72绝技被一身异派武功的虚竹用一招黑虎掏心攻击得狼狈不堪。恼羞成怒之下,急于求胜的鸠摩智居然学起了街头混混韦小宝,摸出匕首偷袭对方。

这一下功败垂成,围观群众目瞪口呆:【以鸠摩智如此身份,斗不过少林寺一个青年僧人,已然声名扫地,再使兵刃偷袭,简直不成体统。】

更伤心伤肺的是被四个妙龄mm当众叱骂:【不要脸的东西!】

先前努力的丰硕成果毁于一旦,慈眉善目闪成面目狰狞。少林寺躲过一劫,吐蕃国举国蒙羞。

为什么佛法精深的大德高僧,每到胜利在望的关键时刻,总要走出丧德败行、下三烂的招数,犯低级错误导致功亏一篑呢?

武侠世界,绝世武功意味着纵横天下的权柄在握,可以调动一切资源快刀斩乱麻地解决一切纠纷。鸠摩智前无古人的武学修为,让他产生了枪杆子能清除所有障碍的幻觉。仅仅占尽优势的局面不能满足他的雄心壮志,略带瑕疵的胜利都是他不能容忍的,只有美伦美奂的完胜才能令他志满意得。在达不到目的的关键时刻,总是按捺不住以暴力解决问题的冲动。

虽然佛学精深,典籍淹通,登坛说法时,舌灿莲花、妙辩无碍,但在急功近利的前景诱惑下,凭对自己绝世武功的高度自信,令他所有的修养集体失效。以致事败后沦为世人的笑柄。

鸠摩智的困境,只有被段誉吸干一身内力,恢复常人后才能解决。一如落马的官僚,总是在事发后才领悟是权力的膨胀不受约束,招来大祸临头。但他执掌大印时,是不甘心接受监督的。

鸠摩智在污井底烂泥中,切身体会到了:

【如来教导佛子,第一是要去贪、去爱、去取、去缠,方有解脱之望。我却无一能去,名缰利锁,将我紧紧系住。今日武功尽失,焉知不是释尊点化,叫我改邪归正,得以清净解脱?】

(文/六神磊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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