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海光:孤独的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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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海光(1919~1969),又名殷福生,湖北黄冈人,国立中国台湾大学教授,《自由中国》主笔,中国台湾自由主义的开山人物与启蒙大师,被李敖称为“五四之后中国最后一个知识分子”。

民国三十一年冬寒夜,西南联大历史系学生傅乐成已上床就寝。朦胧之际,突然听到有人用洪亮的湖北腔,长吟李白的《行路难》,“声调苍凉悲壮,顿时睡意全消,郁悒不能自己。”他起床寻声望去,发现吟诗之人,正是“倚案独酌”的殷海光

时隔27年后,以一本《中国通史》成为著名史学家的傅乐成,撰文怀念刚逝世的好友殷海光,又回忆起了这令其“终生难忘”的一幕,他不由得叹道:“诗句中的‘拔剑四顾心茫然’,真是殷先生一生的真实写照。”

众人眼中,殷海光乃是诚朴天真之人。在西南联大时,他经常穿着一件黄咔叽中山装,喜欢在深夜里来到同学的宿舍聊天,冬天则在外面加上一件黑棉布大衣。“每当他高谈阔论,整个寝室都静下来,他口讲指划,滔滔不绝,有时候夹杂着几声怪笑,别人绝少有插嘴的机会。”

台大的教授们都住日式的房子,进门要脱鞋,殷海光的皮鞋永远不系带子,说“这样省事”。有一次,友人牟润孙全家外出,殷海光来后不见人,就走到院子里,把院里的杂草拔了一番。牟归来后,邻居告诉他:“学校派了个工人给你们拔草,直着眼睛向前走路,一脚踏在泥里……”

牟润孙为此感慨万千:“这种率真坦白的泥土气息,农村味道,在任何一个知识分子身上,我从没有发现过。海光不仅治学,就是为人,也是超绝世俗的。”

在台期间,殷海光身为雷震主持的《自由中国》杂志主笔,写下了大量抨击独裁、批评时政的激越文字,甚至将自家养的狼狗取名为“领袖”,公开讽刺蒋介石。随后,在雷震被捕,人人自危之时,殷海光却公开发表了一份轰动一时的《〈自由中国〉言论撰稿人共同声明》,抨击国民党当局以不实之词嫁祸雷震,并愿为此承担所有文章的言论责任。

“雷震案”之后,国民党的特务天天在家门口“站岗”,殷海光在家里泡完澡,便出门叫骂一番。“教育部”一方面禁止台大聘殷为教授,一方面又拿着聘书,让他当“教育部”顾问,殷海光认为此举“包藏祸心”,把顾问书往外一扔,让送聘书的老党工“马上滚蛋”。

但在这样的威权体制下,一个试图脱离体制的知识分子,何其之难。殷海光的文章长期无法发表,着作不准出版,后又被赶出台大,生活陷入极度贫困之中,甚至连吃早点都要向邻居借钱。在患胃癌后,他无力支付住院治疗的费用,最后还是由数名学生代垫。

1966年12月1日,殷海光在给学生林毓生的信中不无悲伤地写道:“……五四以来的自由知识分子,自胡适以降,像风卷残云似的,消失在天边。我从来没有看见中国的知识分子像这样苍白失血,目无神光……在这样的氛围里,怀抱自己的想法的人之陷于孤独,毋宁是时代的写照。生存在这样的社群里,如果一个人尚有大脑,便是他不幸之源啊!”

晚年的殷海光,无疑是孤独的。《自由中国》的同仁聂华苓回忆道,“他有老朋友来了,也不一定邀客入室,只是靠着野草蔓生的木门,三言两语,一阵哈哈……有时也请人坐在台阶上,一人捧一个烤红薯,谈逻辑,谈数学,谈罗素,谈他最近在外国逻辑杂志上发表的论文……”

有一次,前来造访的傅乐成,与殷海光回忆起两人当年在西南联大就学时说过的“旋转乾坤”之类的豪语。满头白发的殷海光半晌无语,最后闭目摇头叹道:“如今,已是智竭力穷了。”

《自由中国》遭查禁之后,殷海光被软禁了11年,终于“油尽灯枯”。殷夫人记载,他死前瘦如皮包骨,体重不足70斤。帮他洗澡,看着他就想痛哭一场:“像这样的身体,别人早就倒了,你怎么还能站起来走到浴室淋浴?”

临终前,殷海光见众弟子,直言道:“这次不行了。”众人静默不语。过了一阵子,他又开口:“我并不怕死,只是觉得责任未了。我自己知道得很清楚,我的学问算不了什么,但我有超越时代的头脑与宝贵的经验……”

他果然死不瞑目。1969年9月16日下午5时45分,年仅50岁的殷海光停止了呼吸。妻子多次尝试,依旧不能将他的眼皮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