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二姨

  • A+
所属分类:畅想文学

[1]

二姨是个美人,只是老了。

她在娘家排行老二,当地人都管她叫二姨,年纪大的就把二姨前面加个他字,叫作“他二姨”。老了的美人二姨现在也风韵犹存,脸蛋还是圆圆的,年轻时那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迎着岁月侵蚀也不曾黯淡一分,唯一提示她年龄的,是脸上那秋后丝瓜一样的褶子,沟壑分明,二姨的大眼睛嵌在这张丝瓜脸上,显得落迫而精神。

二姨一辈子要强,这种强悍女人的通常标配是一个老实到有点废物的男人。二姨的男人老张例外,老张也老实,只不过这老实只对二姨一个人使,对外人,他精于算计,八面玲珑,口若悬河。

老张在县城开了一家五金店,这些年攒了不少家产。店里的员工啊,顾客啊,上游的供货商啊,没有不恨老张抠门的,但老张只是对外人抠,他把对外人抠门攒下来的好,都给了二姨。

老张宠二姨,那是出了名的。

举个例子吧,有时候生意上往来,老张陪客户去做足疗,客户闭目养神在那享受,他不行,他唯恐对不起那点钱,一边足疗一边跟小妹请教足疗技法脚部穴位,然后把学来的本事一股脑使到二姨身上,她每天给二姨洗脚,然后抱着二姨的脚捏啊捏。

二姨是个有些虚荣的女人,她喜欢把老张的好宣传出去,张嘴闭嘴:哎呀我们老张,哎呀我们老张。所以老张没有秘密,大到能抗多少斤大米,小到摊鸡蛋饼放多少油,大家都知道。

每当二姨炫耀老张,听者表面是明星站台似的微笑,心里嫉妒的野火呼啸着燎过高山荒原。

可嫉妒有什么用呢。

二姨就是命好,她连儿子都没生,只一个女儿张素素,老张也不介意。

多么幸福的生活呀,可要都这么幸福下去,哪来的今天的故事呢,所以这个故事的开头就是——老张死了。

[2]

三年前,老张常觉胸闷气短,张素素领着到医院一查,肺癌晚期。

一般得了癌症的病人,家人都瞒着啊,可二姨家瞒不住,二姨是个脸上藏不了事的女人,动不动就泪痕犹挂。

自打老张得病,二姨就变得十分贤良,脚也不让捏了,饭也不让做了,成天问老张:“你想吃点什么?”

老张是个聪明人,天天问想吃什么,这不就是快吃不到的意思了么,反常必为妖啊,一看自己这就是个要命的病。

癌症病人一旦知晓病情,就没几天活头,果然不到半年,老张撒手人寰。老张死前关了五金店,把一大笔财产全存在了二姨名下,临终遗言:照顾好素素。

二姨在老张的葬礼上哭得那叫一个惊天动地,一会儿昏过去一次,一会儿昏过去一次,声泪俱下:“老张啊,你走了谁给我捏脚啊,谁给我捶背啊,谁给我早上冲杯热牛奶啊,谁逗我开心哪.......“

二姨的这一大串排比,要搁平时旁观的人得笑掉大牙,这时候听,真是感天动地——多凄美的爱情啊。

二姨一晕,大家就七手八脚地捏人中,拍后背,折腾醒了还是接着哭:“老张啊,这么多年你没对我发过一顿火啊,没让我受过一点罪啊,你死了,我可怎么办啊,我可不会照顾素素啊。”然后就又晕过去了。

这三晕两晕可就把张素素吓坏了,张素素没见过什么死亡,她不知道死亡是这么具体地看不见摸不着,她不知道一个人的消失就跟没来过一样,爸爸从小宠她,可爸爸说死就死了,死前也没教她以后该怎么活着,她还以为,他们一家会天荒地老呢。

素素在爸爸的葬礼上连哭都不会,她看过别人家的女儿哭灵,都是二姨那个样子的,可那一套,她学不会。她只会躲在角落里,捂着脸呜呜呜。

二姨这晕一次晕一次的,素素害怕了,爸爸的死还无力面对,妈妈要再出什么闪失,她可怎么办?当二姨第三次晕过去的时候,素素崩溃了,她浑身颤抖地嚎啕大哭起来。

二姨一看,这么着不行,自己不能哭死,还有个孩子呢。

老张的葬礼就是在这种悲壮的气氛中结束的,三天圆坟儿时,二姨的大眼睛陷进了的眼窝里,颧骨凸了出来。

美人二姨成了薄命相。

[3]

我说过,每一个公主的悲催人生都是从失至亲那天开始的。

张素素也是。

薄命相的二姨在老张死后,彻底开启了人生以泪洗面的模式。

可苦了张素素,爸爸一没,妈妈等于死了一半。一个整日哭天抹泪的妈妈,没人照顾不行,他只好带着老公女儿住回了娘家。

素素在一个镇政府上班,大学毕业就回家乡考了个公务员,自打当上公务员,她就收起梦想,收起个性,整日往乡镇奔波,没办法,工作地在30公里外,光路上就得一个来小时,她起早贪黑看着挺忙碌,实际上都是瞎忙。一大早过去,到那就干些帮书记扫个地啊,帮镇长跑个腿啊,或者准备准备什么作文大赛啦,诗朗诵大赛啦,歌咏比赛啦等等。最不能忍受的是她每年还得跟着镇里那些高的矮的胖的瘦的老的少的女同事们一起参加县里的广场舞大赛,当大家一字排开的时候,素素准是站在县领导最容易看见的位置,没办法,谁让素素漂亮,哪个领导不喜欢漂亮。

她有时候真觉得他们这些刚参加工作的女大学生就跟古时候官僚人家的歌姬似的,主要功能就是娱乐。

当广场舞的绝配音乐小苹果噔噔噔响起来的时候,素素就跟着那些女人们一起“翩翩起舞”。

那一刻,她觉得整个后半生都死了。

素素的对象也是个公务员,在国土局上班,老公家在当地有几个当官的亲戚,颇有点势力,老公的工作就是县委办上班的二舅弄进去的。

可能家庭条件好的男孩子都有个毛病,就是没主见,素素的老公也那样,买个内裤也得去问问他妈挑啥色儿。

国土局前几年曾经是个肥得不能再肥的好单位,那些年征地啊,拆迁啊,采矿啊,都离不开他们,各方人士把这帮人养得脑满肠肥。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钱的地方就有厮杀,国土局是肥厚,内耗却也很严重,一个生平最恨做选择题的人,上班之后就面临站队,还出了他妈的势力圈儿,他一下子就懵了,三弄两弄,把两边的人得罪个精光。

他们家最好的人就是女儿豆豆了,乖巧可爱,是一家人精神上的救命稻草。

[4]

没了老张的二姨把觉也没了,二姨的卧室,彻夜不熄灯,二姨在里面瞪眼流泪。

素素劝过几次,结果进了屋就出不来,二姨非拉着她把她一辈子的苦难史历听讲,从十岁挣工分开始,以老张死为收梢。

几次之后,素素不敢再去劝了,很快二姨就生起气来。她劈头盖脸地骂素素:“我浑身难受睡不着觉,你们问都不问,还知道有我这个妈吗?”

“妈,我们还要上班,不睡觉挺不住啊”

“你们就是不关心我。”

“妈,不关心你我们会搬回来住?“

“搬回来有什么用,你们陪我吗”。

“妈,你白天睡觉,晚上不睡,我晚上没法陪你,我还要上班啊。”

“那你不会劝劝我睡觉吗,你就忍心看我不睡?”

“我劝了啊”

......

“妈,你的作息都颠倒了,以后白天出去走走吧,别闷在家了”。

“我不去,人家都是圆圆满满的家庭,我一个苦命的寡妇,找谁玩?”

“你别寡妇寡妇的,多难听,再说就算寡妇也可以交朋友啊。”

[5]

二姨嘴上说不出去散步,晚上还是跟着素素出去了,以前他们娘俩都不爱在小区里活动,二姨是帮老张看店,素素是讨厌那些大妈们,现在不行了,素素拉着二姨专往那些大妈集团里钻,到跟前还堆出笑脸做出特别懂事的样子,甚至陪她们聊一些12楼的孩子是抱养的,物业的那个小媳妇前几天难产,九楼东门是个小三等等八卦。

一来二去,二姨就被带入了小区的大妈团,她每天都出去跟这些大妈们聊天。

这让素素松了一口气。

可过了几天,素素发现,还是不行,妈妈白天出去玩,晚上还是不睡觉,阴着脸哭,家庭气氛特别阴郁,这阴郁大人还能忍,豆豆那么小,看见姥姥哭,以为世界末日,眨巴着无辜的眼睛特别恐惧。

素素忍不住说了二姨几句,二姨就不干了。

“怎么,还不能让我想你爸?我就是想他 ,你们都不如他我才想他!”

“你想也没用啊,日子不还得过吗?”

“怎么过啊,都没人给我洗脚了”

“明天我给你洗还不行吗?”

“你会做足疗吗?“

“妈,你别无理取闹好不好,爸爸没了就是没了,你面对现实好不好?”

“我就不面对现实,我就不面对现实,你怎么就不能像你爸爸那样对我好呢?"

"儿女的好能跟夫妻的好一样吗?“

“你就不能学吗?你是你爸的孩子啊,你爸会的你都该会啊。”

素素终于火了。

“你到底是想我爸还是想我爸对你的好?我爸活着的时候也没见你这么情深义重过,还不是动不动就半宿半宿地骂他,现在你知道珍惜了?”

这几句话,可是捅了马蜂窝,二姨以前确实那样,动不动就把老张骂得狗血喷头,一件小事能唠叨一天。

恼羞成怒的二姨俯仰大哭起来,母女两撕破脸地大吵,素素满肚子委屈,妈妈总是这么自私,我也是爸爸宠大的宝,她就不知道我也很难过吗?想到这个就心酸难耐,她冲过去搂着爸爸的照片痛哭起来。

素素一哭,二姨就不哭了,每次都这样,她也见不得女儿哭。二姨眨巴着大眼睛可怜兮兮地坐在那里,”你别哭了,我们面对现实吧。”

素素让老公和女儿先回婆家,她怕女儿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中会受病,老公一副解脱的样子带着女儿落荒而逃。

素素看着这个妈宝男的背影,心里落满了冰雹。

“说好的有难同当呢?”

[6]

在老张死后的半年左右,二姨的思夫之痛,终于还是淡了点。

眼泪流干之后,寂寞趁机横扫而来,枯寂的二姨,每天流连在小区里跟那群大妈形影不离,就像趋光的虫蛾,拼命拼命地要挣脱黑暗。

素素家乡这种八线小县城人员构成有很有趣,挤在这个空间里的人很杂,少数人受过良好教育,过着大城市的文艺生活,吃西餐喝咖啡唱歌泡吧朝九晚五。大多数是农村新贵,表面上高楼大厦,华车美服,骨子里还是浓浓地大农村思维。

他们这些人创造了很多奇葩的生活方式,比如楼房里面搭大炕,刨掉小区绿地种黄瓜,孩子屁股兜个秋裤做的尿布满街乱跑,喜欢串门,她们把整栋楼当作一个村小组,整个小区当做一个村,从一楼到顶楼,家家户户的事情打听一遍。

二姨的这群朋友都是楼房里搭大炕那种,在这之中,她又挑出几个丧偶的深入交往,她总觉得跟这种人有共同语言。她们在互对着感伤了一番身世之后,找到了人生新目标,并提出了人生新口号:“不服输、不服老,打扮起来,找新老伴!”

二姨和这群大妈天天去商场,买衣服专挑鲜艳的,大红大绿,甚至买20岁小姑娘穿的款式,售货员稍微一提示,她们立刻草眉倒竖开骂,说人家歧视老年人,非骂到人家道歉为止。骂完了,觉得浑身通泰跟做了个全身SPA一样:“哎呀,太痛快了,一肚子的委屈,跟儿女都撒不出去,全撒给这小婊子了!”

这人啊,媚俗从恶,一个人行进很慢,要是有一群人陪着,咣当就下去了。

她们在这弹冠相庆的时候,县城里的一个彪悍大妈听见她们的对话,大妈对二姨他们这种折磨卖衣服小姑娘的行为十分鄙视:“切,我这辈子,从来不玩这种小儿科!“

大妈外号叫大皮缸,因为她的屁股大得像一座小水缸一样,走起路来,地动山摇。大皮缸是出了名的悍妇,一些当官的都怕她,她给二姨她们讲述了如何在自己的刚交的新房里扔了一泡屎跟物业讹来三个车位的故事,又讲了她年轻的时候开一个假烟假酒店往乡下批发烟酒的光辉历史,还讲了她怎么跟县政府要了双倍价钱补偿他家的那两亩地的故事。

听完了大皮缸的光辉事迹,二姨们觉得实在是太井底之蛙了,她们立马就拜在了大皮缸的门下,并强烈要求大瓷缸带他们干一票大的!

大皮缸想了想就领着她们冲向了对面小区,对面小区正在建设,大皮缸她们把售楼处一堵,说施工噪音太大,影响了自己小区的休息。

这帮活神仙堵在那儿,售楼处一套房子也卖不出去,经过讨价还价,大皮缸带领众姐妹要来了3000块钱,1000块她据为己有,剩下的2000,二姨们分了。

[7]

二姨的这些行为,素素是辗转从侧面听到的,小县城,转着圈的亲戚朋友,从别人嘴里听到自己妈这种事故,素素脸面十分挂不住。

她准备委婉地劝一下二姨,结果刚提了一句,二姨就炸了。

“是你让我出去找人玩啊,我出去了,你现在又来指手画脚,你到底让我怎样?”

“出去玩,也得挑挑人,找点温和善良的人不行吗?”

“人家温和善良的都在家享福呢,哪像我们这群苦瓜!再说我们怎么不温和善良了?”

素素最怕二姨耍混,这问题只得作罢,由她去吧。

[8]

二姨们的口号不是“打扮起来,找新老伴”么,有了大皮缸的加入,找新老伴这事容易多了。

二姨很快找到了一个对象。

素素发现二姨有新对象这事是从她晚上总往外跑开始的,每天晚上,二姨急慌慌吃完饭,碗筷一收拾就出门,表情莫名兴奋。

素素跟踪了一天就挖出了二姨的对象,就是小区里的打扫卫生的孙老头。

素素不反对二姨再找一个老伴儿,可不能随随便便拉个扫大街的老头回来,她知道,一个老男人混得惨,一定有他惨的道理,老渣男,必须过滤掉。

没等素素找二姨谈这事,二姨自己先摊牌了,说谈了个对象。

素素问老头什么条件,二姨说,啥也没有,没房没车没儿没女没钱,正好入赘咱家。

素素很平静地给否了,理由就是条件太差。

电影里母女常演的那些桥段开始上演,只不过角色调个个儿。

二姨像一个长老了的小白兔一样抗争着自己的爱情:“穷怎么了,穷能证明他就不是好人?”

“很多人穷就因为他不是好人导致的。”

“你真俗!,反正我非他不嫁,你不同意,我们就私奔”

“你们能奔到哪去?她有个窝吗?”

“我有窝啊!”

这话很明显是要赶素素的意思了,果然老年人谈恋爱如老房子着火,娘俩又炸了。

“那就是个渣男,我不想让你被骗。”。

“我看你你就是不想让我好,想让我在孤独中憋死。”

“你前几天还抱着我爸的相片要死要活,这么快就找新的,你对得起我爸吗?”

“是你爸不管我的。”

“我看你也不是真爱我爸,你爱的就是被宠的人生!”

“对,我就是受不了没人宠我!”

“这老头他代替不了我爸”

“代替得了”

“你别天真了!”

她天天给我打电话,还给我买西瓜吃!”

“那也不行”

“你当女儿的还管老妈谈对象?”

“我不管你谈得好吗?”

“你谈得好?”

“我至少比你有经验!”

“狗屁!”

这架吵得真是狗血满地,素素看透了,再往下走,就是琼瑶式的断绝母女关系了。

[9]

素素决定去调查这个老孙头。

她必须弄清楚一个男人活到五十多岁,没房没车没儿没女的原因,如果真是因为外力,她就同意这门婚事,但她直觉上,这就是个渣男,分辨渣男,素素比二姨可厉害多了,二姨19就嫁给老张了,哪见过什么这世界的奇男子们,素素毕竟谈过几次恋爱,有经验,再加上在公家单位常年玩办公室政治,谋算人心是她的本事。

素素发动了七路人马去打听这个孙老头的人品,两天之后,七路人马给回反馈:这是个大写的老渣男!

年轻的时候因为偷东西进了监狱,放出来后去外地混了几年,领了一个女人回来,把家里的老婆抛弃了,后来新女人又和别人跑了,他又出去了几年,在外面又因为偷东西被抓入狱,再出来,就五十了。

素素猜得一点没错!

素素心里有数之后,不动声色,二姨一次次跟素素商量婚事,软硬兼施,素素就是不同意。

商量不下来,娘俩就打架,整晚整晚地打。二姨指着鼻子骂素素:“自私,不孝!”她还把素素的不孝传播得满小区都是,那些大妈们再看见素素,个个柠鼻瞪眼的。

素素心想这么下去不行,打架她都打不起,再说妈妈那人,只能智取,不能强攻,他们娘俩向来相爱相杀。

素素终于想了个主意,她找到大皮缸,给大皮缸1000块钱,让大皮缸去勾引老孙头,事成之后,再给2000。

大皮缸欣然同意了。

果然,没到一星期,素素下班一进家门,二姨就哭开了,二姨说老孙头要结婚了,给她最后一次机会,如果她能做通素素工作,还要她,如果做不通,就跟人家去了。

二姨一副万念俱灰生无可恋的样子,她的意思很明显,你再不同意,有可能就没这个妈了。她以为这招肯定好使,没想到素素还是不同意。

二姨不得不又怒了,跳起来骂素素,“不孝,混蛋!”

素素说:“我是为你好,我不想让你失去我爸之后,把我爸给你那点财产也被人骗走了。”

二姨气得哇哇大叫,说“好你个素素,你就是惦记我那点财产呢。”

素素说那些财产是你的,也是我爸留给我的。

话说到这分子上,二姨觉得不使绝招不行了,她拿起茶几底层的一瓶农药就往嘴里灌,素素眼疾手快伸手打掉了。

酱红的农药汤子在洁白的地板上蛇一样蜿蜒,娘俩坐在地下开始嚎啕大哭。

素素是又疼又恨又心惊,她从没想过自己的人生会过成这般狗血模样,那个 口口声声想念爸爸的妈妈,一年的寂寞都抵挡不了。她恨自己怎么就摊上了这样一个妈妈,她没想到爸爸一没,这个家需要自己这般劳心劳力。

想起了十年前上大学的那个素素,那个素素坐在梧桐树下读《边城》,落红成阵,飞花成雨,那个素素是死在这滚滚红尘里了吗?

[10]

二姨的美梦终于还是破碎了,小区里很快传出了保洁员老孙头企图诈骗良家妇女的新闻。

有好事者这样介绍:

老孙头经人介绍,相亲认识了对面小区的寡妇赵大姐,赵大姐是个富婆,有房有钱儿子儿媳又不反对赵大姐找老伴,赵大姐对老孙头很满意,要招她上门,但赵大姐说再穷也不好空手,怎么也得带点彩礼,就跟老孙头要了一条金项链。

老孙头果然买了一条金项链送去,结果赵大姐一见项链就怒了,那项链一看就是假的,赵大姐是个见过世面阅金无数的人,老孙头被大骂一顿赶了出来。

好事者讲的时候,大皮缸在旁边添油加醋,大妈们都知道二姨和这个老孙头的故事,纷纷对二姨给予安慰,说幸好发现得早,没想到这个老不要脸的竟然脚踩两只船。

自己成了一条破船,二姨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恨不得当时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二姨当天又抱着老张的照片哭了一个通宵。

素素去了大皮缸家,给了剩下的2000块钱。她不得不佩服大皮缸的才干,她本以为大瓷缸会亲自出马,没想到,她转手抛给了赵大姐。

“这种事情,我怎么会亲自出马,我也是要脸的人啦!”

回家路上,素素越想这句话越觉得别扭,这里面,到底谁更没脸呢?

[11]

二姨再也不去和小区里那些大妈们玩了,她觉得那群人实在没劲,当时拼命撮合他和老孙头的是她们,最终拆穿老孙头真相的还是她们。

整个故事里,就她自己是个笑话。

她又开始天天在家待着,按时做饭,收拾屋子,就是不爱说话,母女两像合租的一对房客。

不哭不闹不作的二姨,反倒让素素心里更没底,她尽量往二姨身边凑,没话找话说,有时还钻二姨那屋去睡,像小时候那样子。

二姨总是很早就假装睡着,等素素睡了之后,就轻轻地摩挲素素的长发,摸着摸着就压着嗓子哭起来。

素素害怕极了,她总觉得有一场更大的暴风雨在后面,现在是暴雨前的阴天阶段。

她想到的最坏的可能是二姨要轻生,她把家里的绳子剪子都藏起来了,每天上班提心吊胆,下班回家,第一眼看不见二姨就疯狂地到处找。

[12]

就在素素快被二姨的冷漠弄得快崩溃的时候,二姨的新节目出来了,她没有轻生,她的新节目神仙也想不出来,因为她自己,成了神仙。

据二姨自己说,有七位仙家附到了她身上。这七位仙家分别是两位狐仙,两位蛇仙,两位黄仙,一位龟仙。七位仙家来自祖国的不同地域,操着不同方言,有着不同的脾气和性格。自打这七位仙家到了二姨身上,二姨就开启了八种人格置换模式。

第一次仙家上身,素素被吓死了。

当时她和二姨正在吃饭,二姨的语气神态口音突然就全变了,声音变得非常袅娜,表情变得异常婉转,怎么形容呢,就跟王祖贤演的那个白蛇差不多。

她也不管素素叫素素了,叫“这位小姑娘”,她说自己叫狐三姐,并讲述了他们为什么上二姨的身,说“你妈妈太孤独太寂寞了,她心里好苦,正好我们也要找个地方济世救人,就想借你们家用一下。”

狐三姐说她来自于家乡的一座灵山,她让剩下的六位也纷纷出来见礼,于是二十分钟之内,二姨一个人扮演了六位大仙,一个大大咧咧的男狐仙,像射雕里那老顽童,一个男蛇彬彬有礼的蛇仙,是个暖男,一个温柔的像水一样的女蛇仙,女蛇仙说话比王祖贤还娇嗲,她拉一下素素的手,素素浑身直起鸡皮疙瘩,还有一个小黄鼠狼,是个没出师的小徒弟,怯怯的样子,还有一个大乌龟,说是来自长江,3000多岁了,擅长批字算命。

.......

人世间那一套,素素还能看透一二,这明显已经超过人世间的游戏规则了。

素素彻底懵了。

她在乡镇上班听过不少这样的故事,哪个哪个村子的那个女人,仙家附体,哪个哪个村子,有位风水大师,并且这种人还很有人气,很多贵人都去看事儿,但素素可是一次也没看过。。

那天晚上,素素开着灯睡了一晚,也没敢脱衣服,在没弄清楚家里是不是真有有几位男性大仙之前,她只好和衣而睡。

以她了解的妈妈,是不可能说出那么多种方言的,也不会做出那么多种性格,她妈妈是个一辈子只会扮演自己的人,连藏点病情都藏不住,怎么能藏得住这么多重人格?

素素观察了两天,这几个仙家倒也没什么异常可怕之处,反倒是他们很怕素素,只要素素在家,他们就不大敢上二姨的身,上了身也是偷摸着瞄素素,不敢乱说话。

自打来了几位仙家,二姨的饮食习惯也改了。

二姨以前从来不吃煮鸡蛋,现在每顿饭要吃六七个,煮熟的肉也不吃了,就吃些生鲜的黄瓜西红柿水果之类的。

素素尝试过很多次让他们离开妈妈,仙家们不同意,说什么这是宿世缘分,改变不了。

可素素还是接收不了这么荒诞的生活,她决定以暴力手段驱逐一下。

素素跑厨房拿着菜刀杀气冲天地冲二姨大吼,“你们都走,再来我砍你们。”

二姨和仙家们都吓愣了,经过几轮较量,仙家们终于同意离开,临走撂话,“早晚你还得请我们回来。”

果然仙家们走后,二姨整日生病,昏昏沉沉,茶饭不思,素素带妈妈去医院检查,也查不出任何毛病。

二姨日日萎靡下去,痴痴愣愣,连大眼睛也浑浊起来。

素素想,看来不让他们来,妈妈就得交代了。

素素妥协了,她让妈妈把仙家们叫回来,说以后再也不撵她们了。

仙家们兴高采烈地回来,跟素素保证,一定会让二姨开心。

折腾来折腾去,素素不得不有些相信了,也许这世界上真的有另一个维次空间。

素素过上了十分荒诞的生活,他想只要妈还在,这日子就这么荒诞下去吧,跟几个仙家过日子,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13]

荒诞的生活没过上两个月,素素就向着更荒诞的生活大步迈进了。

仙家们适应调整了一段时间之后,就张罗着要实现自己的价值,她们说他们也需要积德行善攒福报,好让“上面”看见,给他们更好的前途和位分。

素素问:“怎么积德行善?”

他们说:“济世救人给人看病啊。”

于是没几天,素素家里就人来人往了。

二姨最早给看是小区里的一个大妈,大妈的儿子在外面有烂桃花,儿子媳妇夫妻不和,常年干架,仙家们开出的整治措施是,把卧室的床头调转位置,床底下再放把桃木剑。二姨还带着仙家们亲自上门做了个法。

也邪门儿,二姨政治一顿之后,果然那儿子媳妇不打架了。

另一个就是大皮缸,大皮缸病了,成天上不来气,说好像有人掐着她脖子一样,仙家们给大皮缸一诊,说大瓷缸啊,你以前对自己的前夫不好啊,你前夫死于非命,他阴魂不散,这么多年一直在你身上附着,要不是你性情霸道,这恶鬼早要了你的命了。

大皮缸听完,当场就服了,第一次低下了高昂的头,她自己承认前夫是被自己气得跳井死的。

二姨给大皮缸的诊治办法是把她浑身上下拍一遍,尤其屁股部位,二姨抡起胳膊拍打了不下百下,疼得大瓷缸呲牙咧嘴。

关键是经二姨这一顿毒打,大瓷缸胸闷气短的毛病真就有所减轻,于是相约再打七天。

到第七天上,大皮缸的屁股肿得就像挂起来的半片条猪。

大皮缸的病好了,二姨的威名也传播出去了。

[14]

二姨名气大了以后,一些大人物就开始上门了。

首先来的就是做大生意的。

一个矿老板,黑着眼圈来找二姨,说自己常年偏头疼,疼得睡不着觉,一度都想死。

二姨派狐三姐穿越时空去看了一下这矿老板的前世今生,说你这个人啊,太抠门,哪年哪月,你的矿洞子砸死了三个外地工人,你连尸体都不扒,直接用毛石就给埋了,人家家属上门找人,你愣说结了工钱早走了。你瞒得了人瞒不了鬼神,这三个男人阴魂不散,日日缠绕着你,才让你天天头疼。

那矿老板听完二姨说话,当场就给二姨跪下了,承认二姨说得分毫不差,求二姨救他。

二姨让他准备点香火贡品,去超度一下他们。

矿老板开着自己的大路虎车把二姨送到了矿洞出口,二姨燃香上供,手捧圣水,念念叨叨了半小时,把一沓把黄钱烧了,纸灰捏到水里让矿老板喝下,最后让矿老板清退左右,一脚就把矿老板踹得跪地下了。

二姨让他自己忏悔,真诚跟这几个工人道歉,并把以前做过的缺德事都说出来。

矿老板说了一个多小时,说得涕泪横流也没说完的意思,二姨听不耐烦了,说别说了,我帮你把厉鬼赶出身体把,于是二姨把靠老板又从头到脚猛打了一顿。

也邪门儿,矿老板的病也好了!

最后登门的是县里那些当官的人,他们一般都是很晚才来,锦衣夜行,有一个副局长,让二姨帮他想办法,她准备冲刺某某局的正局长一职,问二姨该往哪方面使力比较好。

二姨让龟仙给这局长批了下八字,又让狐仙去看了下前世今生,最后让他找东南方的贵人去,副局长板着脑袋想了一会儿东南方的贵人,眉开眼笑地离去了。

更可笑的是,素素老公单位常年掐架那两副局长也来了,问二姨怎么整治对方,二姨开出的秘方是,让他们先断掉外面的女人,那些女人都压他们的运,打架都打不赢。

二姨间接拯救了两个大房。

素素都开始崇拜二姨了,“我妈就是个神仙!”

二姨白天治一天病,抡胳膊打十几个人,晚上照样精神抖擞,召集众仙家开总结大会,说白天哪个病人治最好,哪个病人还得再来,那个病人罪有应得,哪个病人人性未泯。

素素也参与他们的讨论,通过这些会议,素素知道了很多人的隐私,谁谁有病,谁谁干过什么缺德事,谁谁下一步想干什么。

素素从小到大接受的唯物主义,在现实面前一点点瓦解了。

[15]

素素也有事让仙家们帮忙了。

有一天香客们散尽之后,素素走进二姨的房间,很认真地说:“妈,你让三姐出来,我有事找她。”

二姨一愣:“你,有什么事?”

素素说:“真有事,我的事非她不可。”

二姨只得闭上眼睛呼唤三姐,三姐来了,用王祖贤的袅娜语调问:“这个小姑娘,你有什么事找我?”

素素一听是狐三姐,止不住地可就哭开了,她开始一桩桩一件件地诉说。

他说爸爸没了以后,妈妈整日状况不断,为了照顾妈妈,不得不和老公女儿分居,然后夫妻感情就出现了问题,老公带着孩子在奶奶家过,奶奶对这个儿媳妇一肚子怨气,怪她不顾男人,每次去婆婆家看孩子,婆婆就发作一番,让她搬回来,赶紧给他们家再生个孙子。

老公从小听她妈话,没一点主见,加上在单位处处碰壁,跟她也开始生分。素素自己对这个男人也越来越失望,自己经历丧父之痛,这个男人不但不帮她分担,还和婆婆站到一起逼她,因为照顾妈妈,疏于对女儿的照顾,前几天女儿在幼儿园门口差一点被人拐走,这事在婆家又一次引发大战,现在已经闹到离婚的地步了。

素素说工作上也不顺,单位一个恶心的领导常年骚扰她,自己整日和这个渣男斗智斗勇,还是闹得流言不断。

.........

素素语无伦次地说了一个多小时,涕泪横流,二姨看着素素,大滴大滴的眼泪流了下来,她摸着素素的脸说,“孩子,这些年可苦了你了!”

素素拉着二姨的手求三姐帮忙,她不想离婚,不想离开孩子。

二姨说:“你这个问题太复杂,三姐一人之力解决不了,容我们几个商量一下吧明天告诉你吧。”

[16]

第二天,素素一大早跑到二姨的房间。

“妈,你快让三姐出来,我有事找她。”

“他们走了”,二姨淡淡地说:

“走了?为什么?“

“她们说你的问题她们解决不了,在咱们家没法呆了。“

素素一听就坐地下哭了。

“他们都帮不了我,我怎么办呀!”

“有人能帮你”

“谁?”

“我”

“你?”

“他们说只有你妈妈能帮你,素素,你回你婆家去生活吧,妈妈不用你照顾了,三姐他们说,你回婆家生活问题就解决了。”

[17]

二姨逼着素素回了婆家,回到婆家的素素隔一两天回去看一下二姨,二姨都是乐乐呵呵的,有时候自己看电视,有时候织毛衣,她还买了很多小花布,开始做婴儿的衣服尿垫。

素素问给谁做的,他说是给她外孙。

“外孙?”

“是,我外孙,你儿子,素素,再生一个孩子吧。”

二姨变成了一个特别好的女人,比老张活着时还好,她常常笑容满面地出去跳舞打牌,她加入了一个学佛的团队,整天去佛堂听经闻法,闲了就到素素的婆家去串门,到那就跟婆婆道歉,说自己这两年拖累大家了。

二姨变好了,素素和夫家的关系也转好了,一年后,素素生了一个儿子。

现在的素素每年还是会代表单位去跳广场舞,她不觉得那是一种侮辱了,看台上坐着的大小脑袋,好多都去过家里,在她眼里,他们无所谓美丑。就像生活,也都是分AB面的。

她还是会读《边城》,有时也读《从文自传》。

原来写下最美乡村和尸横遍野的,竟也是一只笔呢。

别问是不是真事了,当小说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