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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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今英语世界最有影响力的作家中,1959年出生的美国作家沃尔曼是比较有分量的一位。他长期以来一直在关注社会的边缘人群,从20世纪的八九十年代,在圣弗朗西斯科追踪调查城市的风月场,到后来从阿富汗和萨拉热窝战火中的报道,以数十年的生活体验为基础,写出了多部小说及纪实作品,都以充满现实隐喻的厚重叙述着称。其作品曾多次获得美国各种文学奖包括1989的怀丁作家奖和1998年的西瓦·顿波尔奖。尤其是反映了俄罗斯与德国的20世纪史的小说《欧洲中心》,更为他赢得了美国2005年的国家图书奖。

在完成了研究暴力史的一部巨着、长达7卷的《起伏》之后,沃尔虽的关注点转移到了"贫困"上。从2001年9月开始,他环游世界各地,采访了数百名贫困者,问了他们同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会贫穷呢?"答案是各种各样的:

"我想这和爱钱有很大关系。这并不是要责怪任何人,我认为很多人之所以贫闲,是因为他们愿意那样。"

"穷人没有足够的钱上学。"

"金钱自有金钱的归宿。"

"我命中注定要贫穷。"最后一种答案是他得到最多的答案。因为前世造了孽,今生今世要遭报应;因为过

去做过坏事,这是命运的惩罚……

说是宗教信仰也好,说是荒诞迷信也罢,这就是贫困人群对自身处境的认知。有一位乞丐甚至回答说自己并不穷,因为还有足够买醉的几文钱。

该如何形容这种状况呢?麻木?愚昧?不思进取?自甘堕落?令人震撼的不仅是贫困这种物质状态,更是贫困者看待贫困的态度。有评论者回顾沃尔曼对暴力的研究,说了一句话:"穷人的存在,被沃尔曼视为另外一种暴力,贫困会把人折磨得痛不欲生……"

要回答"你为什么贫困"这个问题,首先要解决的一个问题应该是:如何判定一个人是"贫穷"还是"富有",或者居于二者之间,按沃尔曼的形容,算是"中等"。

每个国家和地区对于贫困的划分标准不尽相同,可以想见,非洲难民区和欧美大都市对于"贫困"的判定标准相差甚远。联合国对于"贫困"是这样定义的:

"贫困:由于持续或者长时间缺乏资源、能力、机遇、安全和必要的权利,无法享用到适当标准的生活和其他民事、文化、经济、政治、社会权益的人类生活状况。"

这个定义还是比较笼统的。什么样的状态称得上"适当的"?其他的那些"权益"具体又是指什么呢?在这个定义的基础上,联合国也试图进一步描述贫困的具体表现形式:寿命短、文盲、受排斥、缺乏物资财产等。

只是这些描述,给人留下的印象难免是泛泛的,不过,"中等富有的人"和"富人"在日常生活中也不愿多想"贫困"究竟是怎样一种境况吧?安乐和富足是人本能的追求,谁愿意离开舒适的家庭、体面的办公室,去细看阳光照不到的角落呢?

沃尔曼看了一个又一个贫困的人,并且把他们的故事,连同100多张富有震撼力的黑白照片,带回到并不贫困的世界,写成了《穷人》一书。

此书即由一个个贫困者的小故事组成,故事与故事之间时常相互缠绕在一起,形成一种节奏上的回旋,给"贫困"的主题添上一种困顿与迷惘的色彩。全书分为5个部分,每一部分有7章,各自从不同的角度来探索主题。

第一部分是充满细节的人生故事,一个人接一个人的,或者是几个人的故事交叠在一起。泰国的女洗衣工、俄罗斯的乞丐、日本的妓女、乌克兰核泄漏事故的受害者、美国加州沃尔曼自家住宅外面的流浪者……各有各的故事组成了贫困者的众生相。

在泰国,一位经常酬酒的母亲,非常肯定地告诉沃尔曼,她遭受的贫困是对她和10岁女儿的惩罚,因为她的前生曾经造孽。而今生的贫困使她坚信,前生的罪过仅仅是因为曾经的富有;一位出生在西伯利亚的俄罗斯乞丐将自己的不幸归结到蜱螫伤和50年前一个吉普赛人的诅咒;一位无家可归的阿富汗寡妇,被流放到一个"受人敬重的"、却永远不见天日的黑暗之中;两位突然失业的日本工薪族,现在寄生的地方,是京都一座桥下的蓝色油布搭就的棚屋;还有,最令人不能忘怀的,是无精打采、忍饥挨饿的乞丐女孩空洞的眼神凝望着曼谷中央火车站的台阶,对于沃尔曼的提问,她们的反应竟然是"我认为我很富有"。很多穷人都有一种信仰系统,这让他们坦然接受贫困的现实;另外一些人则对他们的命运愤懑不平。"东京的一位老人,坐在人行道上看漫画书浑身臊臭难闻"。作者向他提那个一成不变的问题:你为什么会贫穷?那位日本老人一下子将漫画书扔在地上,大声叫道:"都是我的错!不需要其他任何人负责!"

沃尔曼把这些故事分成了这样几类:藏匿、残疾、令人生厌、易遭意外、无依无靠、痛苦、麻木和无人理会。其中,病痛、麻木、依赖、易遭意外、无人理会,这些状况都还是显而易见的,也比较容易为"富人",乃至"中等富有的人"所接受,并施以同情和援助;他们对贫困者的疏远和视而不见,甚至于索性漠视他们的存在,才是贫困这一现象以及挣扎于其中的庞大的人群最难堪、最危险、最应当引人关注的一面。

要消除任何一种社会痛疾或个人困境,第一步首先应该是正视问题的存在,让种种棘手之处从"不可见"变得"可见"起来。

《穷人》出版后,的确引起了广泛的社会关注。沃尔曼的调查访谈向读者剖析袒露的不仅仅是贫困现象的存在、贫困人群的卑微与哀愁,更重要的一点,是坦然承认自身作为一个并不贫困的人,在面对贫闲时的心理状态。可以想见,他在调查访谈贫困人群的时候,也难以回避指向自己的一个问题:"为什么贫困的是他们,而不是我?"

尽管如此,他并没有强扮出虚伪的负疚感。有评论者指出:虽然他从来没有经历过贫困,但他对此根本没有负罪之感,有的只是感激之情。他是在实话实说,不管这让我们感觉如何不舒服,也不管在多大程度上暴露了我们的逃避和自欺。

不仅如此,沃尔曼并不避讳他在访谈中看到的贫困者自身的种种缺点,怨天尤人、欺骗、冷漠、自暴自弃、暴力、迷信等等。这些粗陋的性格或行为,与同样存布于贫闲者身上的闪亮、平和、乐观、友好互助等等交织在一起构成了贫困世界百味杂陈的真实人生。

美国和其他国家都有过歌颂贫困者优美情操、朴素生活的文学作品,其中不乏佳作。沃尔曼秉承了切实体验、亲身交流的采写传统,然而他写出的作品与以往的经典着作不同。选择袒露这些人的缺点,并且毫不回避自己作为一个外来者、并不贫困的身份,从这一角度来观察、报道这些缺点,是需要很大勇气的。沃尔曼选择这样做,有他自己的理由:

"我并不是有意暴露人们的缺点。那些人和我是平等的——不是财富方面,而是在道德和精神层面——我想通过这种方式来帮助他们,告诉人们他们是不公正制度的牺牲品,他们无法掌控自己的生活。"

尽管如此,人言如潮,评论界以及社会各界已经出现了对沃尔曼所作所为的道德上的抨击,《纽约时报》3月18日的署名评论文章写道:

"环游世界向穷人发问‘你们为什么贫困'?与环游世界问正在遭受痛苦的人们‘你们为什么痛苦'?或者问饥渴难耐的人‘你们为什么饥渴'?有什么不同吗?难道这是一个严肃的、合法的质询吗?或者,这能使一个居高临下的虚伪的自我中心主义者,暴露出他可能更适合行为艺术吗?"

"沃尔曼的采访对象回答这种问题的方式,与大多数正在遭受痛苦的人解释为什么会痛苦,并没有什么两样。那是命运,是运气不好,是惩罚等等。难道那些正在为生存而挣扎,但既不是政治家,也不是经济学家的普通人还能有其他不同的回答方式吗?"

严格来讲,这些质疑或者指责都不是毫无道理的。然而沃尔曼的社会身份是一个作家,他的责任在于引领大众看到我们看不到或不愿看到的生活现实,而不是改变这一现实。沃尔曼自己也说,《穷人》并不是一剂救世的良药,能够教导人们该做什么,该如何做,毋宁说它是一面镜子,照见了不为人知的一个又一个阴霾的角落:"我只想说,其他人的苦难触动了我,我觉得我有责任,毫不犹豫地将它们记录下来。"

几年前,印度一位很受人尊敬的评论家曾写道:南亚的中产阶级戴上墨镜,故意对这个国家十亿灵魂的惊人贫困视而不见。对于频频获奖的美国作家威廉·T.沃尔曼来说,世界各地的富人们,为了躲避全球范围的穷人,正在关闭一道钢铁大门,然而,这么做的后果反而会使他们处于危险之中。

沃尔虽明确希望这部耐人寻味的新书,不仅会使富人和穷人之间的大门继续敞开,还能让读者了解到我们人类同伴的尊严、骄傲、痛苦,以及在艰苦抗争时的达观心态所蕴含的巨大能量。

  • 版权声明:本站原创文章,于2018年5月11日08:19:39,由 发表,共 3298 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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